元庆从行囊里掏出干净的外衫,正欲给他披上,林子葵摇摇头抬手:“不必了。” 康大人哂笑道:“这水什么样,有多大,大人您都看见了,实在不能怪下官。您看粮仓,门都让大水冲坏了。” 林子葵走进去一看,的确只有空麻袋,偌大粮仓空空如也,他没有亲眼所见,大水能冲走人,自然也能冲走装在麻袋的大米。 林子葵没有吱声,蹲下仔细检查门缝和泡水的门板,半晌当着众人面朗声道:“门是人为破坏,并非因为受大水冲垮,二者造成的损伤不同,若为大水破坏,门板早就被冲走了,而不是像这样散乱砸断在地面。布政使大人,”林子葵仰头问他道,“您将粮食转移到了何处?” 康大人:“……” 对上这个年轻得过分了的巡抚,对方那双清明的黑眸,康大人想糊弄,似乎都没有什么好说辞。 “对了!我想起来了,”康大人一拍手道,“山西那边缺粮,调过一次粮过去,谁知道大水下来了!这不就没了么。” 林子葵:“运粮的人和车呢?” 康大人:“人死了,车没了。” 林子葵眉心蹙起:“尸体。” 康大人:“您真是说笑,这么大的水,这么多的尸体,下官上哪儿找去?” 若是萧复的性格,碰上这种老奸巨猾,怕是早一巴掌抽过去了:“管你上哪儿找,老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就把你熬成尸油。” 林子葵却是吸了口气,说:“传陛下口谕,凡我邺朝百姓,家中有粮者,本官均可借调征收!主动捐粮者,日后平息水患,大加封赏,加官进爵。” 康大人喜道:“大人你要征粮?那好啊,这荥阳百姓家中,定有一些余粮,下官可以帮你张罗。” 林子葵点头,平静的声音道:“如此,那便从康大人你开始吧,您做个表率,随本官一道,将府门打开,由百姓监督,本官亲自搜。” 康大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进府门前,元庆特意提醒了:“为免他使诈,林公子,康府的茶水喝不得。” 林子葵点点头,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 很快,康大人让管家找出三袋余粮来,丢在地上说:“就这些了,巡抚大人,您看我府上这么多口人,总要留一点救命吧!” 林子葵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往麻袋上一插,这米粒里掺着小石子儿,从缝隙中流淌出来。 林子葵朝他扫了一眼,康大人却是猛地扭头质问管家:“这米放多久了?怎么会这样,狗奴才!” 那管家立刻下跪求饶道:“放两年了,老爷,小的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这不管小的的事,想必是两年前采买的家丁从中作梗,用好米换了这差米!不管小的的事啊!老爷明察!” 林子葵心头沉了下去,他方才就知道这康大人的奸诈油滑,可没想到如此难对付。这粮被他扣了,有两个用处,一个是高价卖粮、哄抬粮价,大赚一笔;二是为免水患持续不断,他总要管自己的口粮。 林子葵怒从心头生,直直地盯着康大人:“本官再问你一遍,你家中没有余粮了么?” 康大人哭道:“没了,真没了,就这几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三袋都捐了啊大人!” 林子葵压下怒火,扭头问:“元庆,朝廷支援的本官的锦衣卫,何时能到?” “锦衣卫?” 林公子怎么晓得主子暗中遣了锦衣卫跟着? 元庆对上他的眼神,理解到他好像不是那个意思,揣摩着回答:“约莫明日能到荥阳。” “好,甚好,”林子葵清朗的声音道,“明日锦衣卫一到,便开始挨个征收粮食,这荥阳数得上的富商,每家每户,余粮少的,就征个两三石吧,余粮多的,就征个二三十石吧。亦从康大人府上开始吧?康大人,您是布政使,给大伙做个表率,如何?” 后面竟然还有锦衣卫? 康大人慌了,不得不点头应声,看着林子葵和他身旁那个护卫离去,立刻下令给管家:“今晚就务必将粮转移!你派人去各家府上知会一声,朝廷派人来征粮了!” 掺着石头的三袋大米,林子葵借了筛子过了一遍,在城中搭了棚子,开火施粥。 快入夜时,金樽带着累成死狗的宇文煜抵达荥阳碰头。入夜后,四人趴在康大人府上的屋顶,宇文煜嗅到自己身上的馊味,简直要晕过去了。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去皇父面前说自己要去山西 没有蹲太久,康府就有动静了,几辆斗车悄无声息地推着从后门出来,金樽无声地跟上去,几颗石子儿从手里弹出去,几个推车的家丁浑身一直,瞬间应声咚咚倒地。 金樽一脚踩在某个家丁身上,打开粮袋一看,抓了一把出来,米粒在月光下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润。 一袋一石,合计一数有十几袋米 这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推动的车,他一个人就推了起来,跑进暗巷中:“公子,是米。” 林子葵检查一番,脸上露出欣喜若狂之色。 宇文煜睁大眼睛:“这么多好米,姓康的真是个狗官!” 林子葵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袋子:“殿下,可否帮我一起将米分开?一袋分一斗米,这么多,足足能分千家万户了。” 不一会儿,元庆也如法炮制,陆续扛回来几十石米,荥阳官商勾结,狗官派人去通知的几户,都是当地有名的、欺男霸女的奸商,四人蹲在一起分粮,宇文煜分得犯困:“林大人,咱们这算不算是劫富济贫?” “算,明面上征,顶多征十石。” 每袋米可供百姓吃二十来日,能暂缓燃眉之急,此时再从苏州粮仓调粮也来得及。 宇文煜瞅着林子葵:“没想到林大人你看着这般正直,也会干这种事……我不是说您不对,劫富济贫,本殿下也觉得很好,可以再劫一次吗?” “今日此举实属无奈,许是近墨者黑吧。”林子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来,嘴角抿出很浅的微笑,“先想办法借粮,明日我去下游看看,看怎么泄洪,咳、咳咳——”他忍不住清咳了几声,金樽和元庆同时抬头看向他。 “公子。” 是今日泡水,感染了风寒? 那水可是尸水,有没有病还不知道。 “无碍,”林子葵换过衣裳了,他摆摆手,“先分发粮食。” 每一斗粮食,都被金樽敲门丢了进去,他轻功十分了得,只听得敲门声和一道影子闪过,再看不见人。 像是鬼影,更像是神仙显灵 哪有鬼会行好事,送粮食的? 定是神仙 有的人家擦了擦眼睛,看清楚是一斗米,立刻关了门磕头跪谢老天爷。 林子葵想事情周到,嘱托了宇文煜:“殿下……明日,可拜托您,跟几个孩子聊起此事,就说是圣上祈福。老天显灵,天赐的粮。” 这明显是在对抗那些说皇位不正的谣言,宇文煜脸色有些不自在,不是很情愿做这件事。 可是林子葵神情很认真地请求了他,宇文煜抬眸对上他那双眼睛,挠了把脸:“好吧,我明天再去……” 夜深过半,快天亮了。 林子葵盖着潮湿的被褥,睡在干草上,这已经是最好的环境了,他闷声咳嗽,却不敢咳出声来。 他闭眼睡得有些迷糊,睡梦中梦呓几句,元庆听见了,喊的是“照凌”。 天亮时,元庆走了几家药铺,都被水淹了,但勉强给他抓了点药,药材全都泡过水,元庆把药煎上后,吹了一声口哨,唤来四周盯梢的锦衣卫。 萧复放不下心,额外派了十个锦衣卫,明面上说的是保护好宇文煜,但也交代了,要对林大人一视同仁,保他毫发无损。 元庆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到金陵皇城,一封送到苏州知府。 昨夜一举,康大人一夜都没睡着,荥阳府意欲炒粮价的奸商,有的疑神疑鬼,觉得是天谴,有的怀疑起康大人来,有的怀疑那个刚到的巡抚。 林子葵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大家这二十天的米都够吃了,他只管泄洪的事。 哪里该派人挖渠道,他亲自去确认,如何挖才能最快泄洪,这样来回十数日,每天喝药,咳嗽也不见起色。 萧复收到锦衣卫带来的元庆的信,立刻调粮过去!然而信上只字未提林子葵的病情,只说林公子做了几件好事,令人拍手称快。 萧复写了两封回信,一封给林子葵,一封给元庆,给元庆的,字寥寥无几,还是老三样,让他保护好子葵。 给林子葵的,就太多了。满满一张信纸,林子葵隔了一个月才收到,眼睛不听使唤地落了眼泪,他身上病得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不严重但也一直不见好,每天都会咳。 信上,林子葵却也不提此事,萧复问他身体如何,他答很好,胖了一些,然而手腕骨头都能看见了,秋日里披着一件白色的棉披风在背上,用娟秀的小字回信写:萧郎身体可好?我心中念你,治水有起效,过不久就能回家见你了。!
第80章 番外①① 林子葵信里写了很多,用了三张纸,一半是公事,一半是家常念叨,公事有部分是之前没完成的科举改革,有部分是希望萧复能下旨广招天下良医,想法子预防疫病。这是历史上的教训,除了药方子,药草也短缺,瘟疫一旦传染开,死的百姓只会比先前更多。 林子葵在中原奔波治水,命人在平原大修渠系,丘陵山地筑塘堰引灌,一面泄洪,一面将渠塘结合的灌溉体系粗略修建好。 他不懂治病,然而看得见症状,逐一和史书文献记载,免不了心悸。 顶着巨大的压力颁布告示:“将所有尸体堆积在一起燃烧成灰,不可土葬。” 一时怨声载道,往日那些喊他青天大老爷的百姓,都上门来骂他。林子葵固然心痛,却不为所动,详细写了一篇告示,写清疫病产生的前因后果,命人抄录传阅。 渐渐的,骂声也就停了。 萧复人在京城,下旨设都水监,从苏州和云南分别走运河调了两千石粮,他看林子葵详细写了,会有人借机换粮,在信中告诉他:“一定要派可靠的人运送这批救命的粮食。” 可朝中都是老臣,新科进士经验不足,萧复挑了几个顺眼的,又从云南王府借来信得过的人手办此事。 他不断从京中派人手支援,遣了年轻力盛的太医赶赴山西,在诏书上写:“林大人乃朝廷功臣,将他的安危,放在所有人之上。” 然而太医抵达时,林子葵却只让他们给百姓看病。 太医听他时不时咳嗽,心生生出不妙的念头,当即道:“林大人,下官先给您号脉,您将手给我。” “我不碍事,就是反复风寒。” 林子葵自己也见过郎中,知道是什么情况,但还是乖乖伸手让太医把了一下,没有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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