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葵出贡院后,只有一辆马车在等他。林子葵却是左顾右盼,看见萧复撩起帘子朝他招手:“别看了,我让你老师先回去了,这么热的天,他怎么受得住。” 林子葵方才点点头,犹豫地坐上了车,但坐得离他有些远。 萧复:“让厨房给你做了荔枝杨梅羹,冰还没化,热坏了吧?” “不热的,贡院给考生用了我设计的脚力木扇,每个考场都有,”林子葵接过碗去,“你怎么不问,我考得如何?” “林郎肯定考得好,是不是?” “我想我答得还不错,上榜……没有太大的问题。”林子葵语气谦虚,感受到萧照凌坐过来,他就往一旁躲。 萧复皱眉:“你躲我做什么?” 林子葵还是端着碗躲:“我九天没洗澡了……身上脏,你别凑近我了。” 不止是他,是所有的考生,考试到了后几日,考场里都弥漫一股子馊味。 所以林子葵方才在找老师的马车,想着快些回去冲凉洗澡换衣。萧复想碰他,他自然不肯了。 萧复哪里在乎这个,见他不愿,非要去凑近,说闻闻,把他逼迫到了里头角落里,林子葵是真难堪,闭上了眼睛。他手里还端着白瓷碗,冰水融化在手心里。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都闻不见,只知道林郎是香的,是好闻的,是甜的。”耳语般的音调落下来,林子葵面红耳赤一时难言,将白瓷碗推过去给他:“你吃吧。” “荔枝和杨梅给我吃,不是浪费么,还是小郎君吃吧。” 林子葵想了想:“你也吃,我也吃。” 萧复理解的:“你一口,我一口。” 约莫是考得累了,林子葵回到别苑,冲完澡就有些犯困,但还是坚持着去拜访了老师,同他议题。 他将会试考题和自己写的文章,原原本本地攥写了下来。 薛相不免夸道:“文采斐然,言之有物,惊才绝艳!” 林子葵:“老师谬赞。” “是不是谬赞,考官有眼睛,你啊,就等着看!” 会试考卷封存好,送到了礼部,誊录官用朱笔抄录后,再由考官分别阅卷。 庞襄那一考场,自然是由礼部官员,特意送到他爹庞尚书的手里。 庞尚书点点头,不错,儿子庞襄的考卷,虽然错漏几个字,但几乎将他写的文章全部默写了下来,文字老辣简练,针针见血!提名会元也不足为怪。文章是他亲手写的,庞尚书自然能一眼识别。 将儿子的试卷放在一旁,下一张考卷,第一句话,入目便让庞大人眼前一亮。 庞大人一行一行地往下看,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骇然,连忙翻到了第一页,看考生朱卷上的编号,继而去找原卷弥封遮住的姓名籍贯。 林子葵,淮南考生。 “这才是奇才,这才是会元啊!”他情不自禁赞道。 有林子葵的奇文在前,庞襄写的东西,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四周的大学士考官,都跨房一窝蜂挤来看,纷纷赞道:“好文,好字,好学问!” 这样的奇才,自当为朝廷重用。可等庞大人视线瞄到了庞襄的卷面,却是脸色突变。 那庞襄,岂不是做不成会元了? 刚从国子监调上来的文大学士,嘴里念叨着“林子葵”这三个字。 “如此耳熟,这,这是不是那个淮南来的瞎子?”文晟礼忽地想起来了,这个林子葵,原先和他如今的夫人肖婷,是有过一段婚约的。 再观庞大人脸色,文晟礼自作主张,凑在庞大人耳边道:“大人,下官认为不妥。” “文大学士,你认为有什么不妥,你要说什么?”庞大人还在琢磨如何是好,要不,真让林子葵做这个会元? 可又不甘心呐,庞襄就考这么一回,那是多光耀门楣的事儿,虽然摄政王说了不许徇私舞弊,可考场上还有锦衣卫当监察,庞襄可没有当场作弊。 庞襄只是提前背了□□罢了。加之庞襄的考卷如此出色,庞大人就算避嫌不阅卷将之落卷,别房考官看见此等考卷,搜检落卷时,也难免将其取中。 文大学士说:“这个林子葵啊,要不,将他刷下去,要不让他中个中不溜的排名。” 庞尚书气炸了:“你看他写的文章,你自己看,怎么将人刷下去?!” “这个林子葵,下官对他有印象,是淮南解元,身患眼疾,怀才不遇。虽身残志坚,可他那眼睛,分明不能入朝为官,就算到了殿试上,也会被陛下所不喜的。加上他考卷上,可不完全尽善尽美。” 庞大人:“如何不尽善尽美?你没长眼睛?” “大人且瞧这一句,‘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之宇,文以载道也。’” 庞大人:“这句怎么了?” “大人看,这‘宇文’二字相连,而这‘宇’字,却无端多了一点,这是不是居心叵测?往大了说,就是蔑视朝纲啊!” 庞大人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 “誊写的‘宇’字果真多了一点。”庞大人伸手一摸,指腹竟然还残留朱笔墨迹! 他抬头望向文大学士:“你加的?” “不不不,怎么是下官呢,下官只是看见了,林子葵的文章思想有问题,如何能判会元呢?” 经过所有考官一致商议决定,林子葵的文章被判了落选。 有阅卷副考官惋惜道:“摄政王和赵王有旧怨,这‘宇’字平白多一点,岂不是影射一山二虎?咱们看见了,也不可能当做没看见,若是一张试卷惹怒了那位千岁爷,这么好的苗子,就当场砍头了。” 所以经过十天不眠不休的阅卷,最后送了三百份筛选出来的朱笔卷,到了摄政王的御书房里,等他钦点选出其中贡士。 萧复坐直了些,一张张地翻过去,他见过林子葵离开贡院后,回来攥写的会试文章,将内容记得很清楚。 可三百张逐一翻阅,根本没有他的文章! 林子葵的考卷呢? 以他的才华,怎可能不在这三百人之内? 难道他的试卷被人拎出去了?萧复脸色当场难看了起来:“梁洪,让庞卓那个狗奴才给本王滚进来!” 庞尚书闻声不妙,立刻滚了进来,磕头跪在了地上:“微臣叩见千岁爷,千岁爷息怒。”
第59章 金陵城(28) 庞尚书瞥见摄政王在阅卷, 大气也不敢出。 他为何发脾气,莫不是是对这三百份考卷不满?可考生中不乏妙语连珠的才子,难道是因为摄政王胸无点墨看不懂…… 萧复冷眼睨着庞尚书:“这三百份朱卷, 便是你们夜以继日阅卷的结果?” “回千岁的话,八月初九考完, 这考卷就送到礼部由誊录官抄写,墨朱二卷核对无误后,才分发给各房考官批阅,上面, 还有青笔批阅的字迹……微臣每日阅卷七十张左右,从卯时起,到丑时歇,十日阅卷共计八百五十五张!六位副考官也是如此。”庞尚书将时间线说得极为详细。 萧复懒得听这些,声音冷如刀锋:“你可有徇私舞弊?将不该取的人取中, 将该取中的人落卷?” 庞尚书心里一抖,肩膀也跟着颤动, 知道多半是监察御史举劾了自己,坏菜了!他立刻解释道:“微臣, 绝无徇私取中!微臣虽有亲属参加会试!可考卷弥封誊录后,就是亲爹也认不出来, 微臣绝没有徇私取中!” 先帝说过举贤不避亲, 四年前徐阁老家的公子参加科举, 与他渊源颇深的次辅担任会试主考, 且殿试题就是徐阁老呈上去的。原本徐阁老主动避嫌,文泰帝说:“哎, 爱卿, 举贤不避亲。有才之人, 难道就因是世家子弟,就该埋没么?” 庞尚书想到此,朝摄政王磕头喊:“千岁明察啊!” “明察,明察你他妈。”萧复一巴掌将象牙笔筒丢到庞尚书的脸上,庞尚书当场破了脑袋,鲜血顺着头皮流淌下来,他抖成了筛子,还不敢吱声。 立在萧复身旁的宦官,表情都跟着疼了一下。 萧复火冒三丈:“滚出去跪着!你顶风作案的事押后再审,本王不是先帝,你真有徇私!当心自己的脑袋,梁洪!” 庞尚书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爬出去了,宦官双手持着拂尘朝摄政王躬身:“奴才在。” “将所有副考官都宣进宫。锦衣卫韩指挥使何在?” 以前那位黄指挥,是老黄历了,文泰帝死后不久,黄指挥被派去守皇陵,便不知所踪了。 现在新任的韩指挥虽是个能用之人,但萧复有意打压锦衣卫的气焰,鲜少重用这帮鹰犬。 这厢将韩指挥唤来,萧复遣他去礼部:“调来所有朱笔卷和墨笔原卷,送到本王案桌上,期间不得让任何人经手,不得让礼部官员有动手脚的机会。” 萧复心头的气还是下不去。 他起身踱步:“科举是寒门学子唯一进仕的机会,让这帮狗奴才平白夷灭了多少有识之士!” 梁洪看他上火的模样,略有不解,既然庞尚书有徇私嫌疑,严查此事、覆试核实便是。 重审五千余张落卷,可是个大工程。 平素可不见摄政王这般重看读书人。 但摄政王就是让人来重审了,他从翰林院点了一帮顺眼的老头,将十几个文官同时宣来六科廊,萧复亲自盯着他们阅落卷。 翰林院学士看书看文章看了一辈子,阅卷起来也快,加上摄政王在旁边盯着,半点马虎都不敢打。 一旦搜检到优秀的落卷,就移交给梁洪,让梁公公交到摄政王手里再阅一遍。 搜检落卷,翰林学士花了整整五日时间,期间萧复哪里都没有去。 翰林老学究最终挑出五六十份称得上是优秀的落卷,萧复自然在其中看见了林子葵的文章。 老学士称道:“其他的考卷,说是落选,兴许因为考官对个人答题风格不喜所致,也或许是考卷后面内容写得好,可开头不够出彩,也可能考官疏忽大意,但这一份……微臣想不通,如何能将之落选?上面有青笔阅卷的痕迹,可以看出是经过考官阅卷的。”他指的便是林子葵的试卷,朱卷上只有编号,没有姓名。 老学士:“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学涵养之深,微臣也喟叹。想必……想必是疏忽导致,将其落卷,除此以外,微臣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了。” 萧复让梁公公召来会试考官,这些考官前几日就被召入宫了,现在还在宫里被分别严加看守着,不能出去。 几位考官不能互相交流,谁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人扪心自问,并未徇私舞弊,只有庞尚书茶不思饭不想,时常摸自己命悬一线的脖子。 文晟礼也睡不着,肯定是阅卷出了问题,自己添了一笔,可那一笔如此不显眼,不至于吧……进宫那会儿,他还看见了其他考官,也就是说,问题或许不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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