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未愈之下,人只觉着疲累,浑身骨头都好似软了,说了半日的话,半点精神都不剩。 “我乏了。” “想睡一刻。” “少爷……” “我同你一道!” 周潋打断他。 “什么?” 谢执神色间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偏过头,循着声,失了焦的眸子虚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虚洞洞一片黑。 “不是要睡吗?” 周潋除去外衫,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我陪你。” 谢执:“……不必。” 眼前一片漆黑,他瞧不见,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忍不住微微发颤,抬起手,虚虚推着,要朝后躲。 手掌按了个空,下一刻,他直接被人抄进了怀里,朝着床榻内侧的方向挪了几寸,不等反应过来,又被端端正正地放回了榻上。 甚至连手掌都被捉住,摆作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榻边微微一沉,有人翻身上了榻,就躺在他身侧。 若有若无的药香。 “你睡内侧,”一只手很轻地蹭过来,牵住了他的,“免得发了梦,再滚落下去。” 谢执:“……不劳少爷费心,谢执睡相好得很!” 他心中生烦,眼前又什么都瞧不见,此刻连觉都睡不安稳,情绪更坏,不由得蹙起眉,抬手便将周潋的手掌甩开。 “少爷可否叫我清静一会儿?” 那只手又攀了上来,这回没有牵住,只是很轻地在他的指尖上碰了碰,虚虚攥住。 “不好。” 这人! 谢执正要发作,蓦地,又听到周潋声音很低地开口。 “叫我牵一会儿。” “我怕一不留神,就再也找不见你了。” 指尖触到的热度分明,仿佛连那一小片皮肉也被灼烫着,谢执僵硬地偏过头,指尖很小幅度地动了动,犹疑再三,最终没再收回来。 “少爷多虑了。” 他背转过身,眼睛紧紧闭着,瞳仁抿得发疼,又酸又胀,黝黑眼睫湿成一簇簇。 “我一个瞎子,还能到哪儿去?” 掌心里的伤处被他抵着,按进去,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一点点唤醒他的清明。 指尖带一点濡湿触感,大约是出了血,他沉默着,泄了气一般地松开手。 周潋扳过他的肩头,迫着,叫他面朝自己。 “大夫都还未下过定论呢,你倒急着先将名头揽下了。” 他拿手指去撩他濡湿的长睫,假作玩笑,“怎么,阿执是预备着拿假伤情,去京中换笔抚恤银子?” 这玩笑实在拙劣,且半分不好笑,怕是周少爷此生讲过最糟糕的笑话。 叫谢执听着,都替他难受。 掌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细密的,钢针一般,在脑中挣扎拉扯。 “周潋,” 他从未这般平静地唤过他的名字。 “你不必对我心存愧意。” “我此行儋州,是奉命行事。” “而今受伤,也是我自己不当心的缘故。” “若来日这双眼当真瞎了,再用不得,那也同你无关。” 谢执睁着眼,眨也不眨,直到眼瞳酸胀,视野中却仍是一片漆黑,连半点虚无的影儿都窥不得。 身前人同他不过数寸,呼吸起伏,皆有所感。 可他什么都瞧不见。 谢执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言辞冷冽锋利,再无半点犹疑。 “总归,又不是为你瞎的。” 伤口戳破了皮肉,鲜血淋漓地摊在明面上,扎进人眼中,再无遮掩。 一点疼而已——谢执想——又不是断手断脚,叫人剖开了胸膛, 只要忍一忍,就会慢慢过去得。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 身前的人很安静。 似乎从他说第一句话起,周潋就再未开过口。 他在做什么? 或者说,预备做什么? 若不是右手指尖仍叫人握着,谢执几乎错觉这人已经离开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叫谢执感到烦躁,声音成了他如今唯一感知外物的来源。 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身边人终于有了动作。 一个温热的、很轻的吻落在了眼睑上。 “谢执,”他听到那人问,“你为什么哭?”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哭?” 云雾似的长睫湿漉漉地垂落着,细密地颤。 周潋看着眼前人,将话说得那样狠,半分余地也不肯留。 真这样狠心的话,为什么还会红着眼? 他看着他无措,眨了眨眼,慌乱地伸手去抹,伤口的血沁出绷带,在眼尾洇出鲜红的残迹。 他也在疼吗? 自己疼,又叫别人疼。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疼也要疼到一处去。 多可怜。 他想着,倾身而上,捉住那人的手腕,按在身侧,将所有未尽的话都堵回了唇齿之间。 谢执的唇薄而柔软,他细细地吮过,触到先前留下的齿印,带一点残余的血腥气,被他尽数含着,融在齿间。 这人从不肯开口说想要什么。 但是无妨,周潋想,他早已将这人猜了透彻。 他不肯讲,就换他主动来给,也是一样。 从来他见着谢执哭,就毫无办法。
第90章 结鸳侣 周潋将人按在榻上,足足轻薄了一炷香的时辰。 到最后,怀中人已经不剩什么力气挣扎,只微微喘着,红着一双眼,眼底水意宛然,颊上泛着绯色,唇上染了褪不去的杏子红。 漂亮得惊人。 “谢阿执,你要怎么办呢?” 他拿来绷带,重新替他包扎掌心的伤口,末了,在指尖上很轻地亲了一口。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 “还睡去了一张榻上。” “谢小公子的清誉都叫我毁了干净,往后可怎么好?” “我若不娶你,岂不成了天底下头一号负心之人?” 谢执被他亲怕了,下意识缩了缩指尖,待听见他口中说了什么,又恼起来,扬手就要去打。 他瞧不见,失了准头,手指从周潋颊边蹭过,软绵绵的,半分力道也无。 于是又被周潋捉进掌中,整个人往怀中一圈,手臂箍着,逃也逃不脱。 “阿执家在京城吗?”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笑,拈了怀中人一缕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几圈。 “待此间事了,我随你一道回京城,去向你家中提亲,好不好?” 谢执推几下,推不动他,自暴自弃般地,索性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当软枕似的倚着。 “谢家门楣低,可担不起少爷这尊大佛。” “无妨。” 周潋俯在他耳畔,看着那一小片白腻的耳垂,细小洞眼隐约可见,忍不住便凑上去亲一亲,看它一点点染上嫣红,恍若胭脂点染。 “我缩一缩,总是进得去的。” “再不济,” “替阿执家重建扇宽敞些的门,也不是不成。” 那一小片耳肉发着烫,像是被炭火燎着,谢执偏过头,唇微微抿着,避开他那一侧,拿指腹去揉。 “门槛都未踏进去,先将我家的门拆了一扇。” “少爷就是这般到人家里求亲的?” 指尖缠着的那一缕发丝倏尔溜走,周潋先是微怔,继而轻笑一声,低声道, “我头一回,没什么经验。” “阿执有什么瞧不过眼的地方,烦劳教一教我。” 又是混账话。 谢执要斥他,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连面上都跟着烫热起来,逡巡半晌,才跟一句, “少爷就是这般糊弄人的?” “哪里是糊弄?” 周潋仗着这人瞧不见,视线落在后者染了绯红的颊上,伸出手,隔空虚着捏了捏。 像逗一只万分娇气的猫。 “阿执摸着良心数一数,也该数出三五回。” “分明比求菩萨时候还心诚。” 他凑近了些,气息交融,逗着人玩一般,看谢执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榻边一角,再无余地,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避无可避。 “三顾茅庐也该够了。” “阿执行行好,什么时候,也肯给我一点甜头吃?” 从侧面,透过揉乱的衣领,后颈那一颗红痣隐约可见。 周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拿指腹抵着,很轻地揉了揉。 怀中人像被捉了后颈的猫崽,乖顺地瑟缩着,又别无他法地只能朝他怀中靠。 “什么……甜头?” 尾音里带着颤,这人什么都瞧不见,只好任他欺侮,连眼睑都泛起了红。 可怜极了。 “明知故问。” 周潋才不肯放过他。 他俯下身,在那颗痣上亲了一口,犹嫌不够,拿齿尖抵着,不轻不重地磨。 谢执瑟瑟地颤,在他怀中软成了一汪水,手指搭在周潋衣襟上,攥也攥不住,沿着衣料往下滑。 反被他牵着了,珍重万分地收在掌心里。 “谢阿执,” 他伸出手,虚虚地遮在谢执眼前。 “我只要你一句话。” “只要你肯。” 掌心下密茸的眼睫微微颤着,撩起簌簌的痒意。 停了不知多久,那只被他牵住的手,手指轻弯了弯,下一刻,动作很慢很慢地,勾住了他的小指。 “周潋,” 谢执下巴微微仰着,唇角绷成一条线,素来好看的一双眉紧蹙着,不像答允,反倒成了威胁。 “你不要后悔。” 周潋同他十指相合,指腹相贴,一根一根扣紧,低下头,很轻地在他唇边亲了一记。 话音抵着唇,从口中直送入心里去。 “落子无悔。” 自凌霄花架下那一眼始,兜兜转转,这人终于落在了他怀里。 何其幸甚。 *** 炉中燃了安神的香,榻上的二人静着,谁都生不出困意。 谢执叫人圈在怀里,躯体鲜明的热度自背脊传来,一点点蔓延到心尖上,凛冬里,偏偏他整个人几乎都烫热起来, 猫不知何时踱了进来,轻慢地在榻边转了一圈,仰着脸,对着榻上叠在一起的二人打量片刻,慢吞吞地跳上榻,在谢执怀中依样寻了个舒服姿势窝好。 “是猫吗?” 谢执察觉到膝上毛茸茸一团,试探地伸出手去碰,被周潋捉住手指,牵着,轻轻搭在猫上。 “它来看你。” “大约是想你了。” 谢执指尖摸索着,在猫柔软的背脊上轻揉了揉。 “是吗?” 他很轻地捏了捏猫圆圆的脸。 “我也想你。” 话毕,手便被周潋握着,收了一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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