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笔朱批,果真与寻常笔墨不同。 谢执没什么情绪地想着,随手掌了灯烛,将绢条凑去焰头上,一燎即着。 火苗明明灭灭地映在他的眼底,青烟过后,褪不去的朱印连带着绢条一并烧成了小撮黑褐色的灰烬。 灰烬在指尖沾了一点,谢执捻了捻指腹,随意拿丝帕揩了几下,丢去一旁,顺手挥灭了灯烛。 信从京城而来,百里加急,朱印笺封。 宫中异动频频,朝堂不稳,太皇太后久病初愈,对着今上闲谈之间,又论起了旧事。 朝堂之上,已有人揣度上意,提及靖王返京之请。 皇帝……自然是坐不住了。 靖王身在儋州,山高水远,暗卫的手再长,也伸不来此处。 此刻能用的,唯有谢执一人而已。 靖王谨慎多疑,鲜少授人以柄。当日谢执奉命来此,定下的计策也是徐徐图之。 只是瞧如今情势,皇帝那头,怕是没这么长的时间可等了。 谢执半敛着长睫,视线虚虚落在先前装《快雪时晴帖》的匣子上,心中想的却是方才绢条上那四个字。 毋论,从速。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雷霆手段而已。 靖王防范严密,无从下手,替他做事的周家却是明晃晃的靶子。 周家的人骨头再硬,也经不住刑狱里熬上几轮。到时自然是想叫他们说什么,便说什么。 拔出萝卜带出泥,谋逆之事本就用不得多真,一星半点疑影儿就足以诛人性命了。 搭进去一个周家,就能将靖王困死在儋州,再无京城援手之力,又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在皇帝看来无疑是笔极合算的买卖。 这种种因果,谢执早在读到绢条所书时就想到了。 至于那叫阿拂察觉到的,一瞬间的失态…… 谢执闭了闭眼。 他只是在那一刻,很突兀地想到了林沉前几日递来的信。 那信上讲,周潋是如何借力打力,把林家连同其余几户世家通通拖进来,彻底搅浑了儋州这池水,也乱了靖王和周牍的盘算。 林沉性格他是清楚的,面上看着和气,骨子里却自矜自傲,眼高于顶,鲜少有人是他能瞧得上眼的。 这样的人,却破天荒地在信中赞了周潋数句,可见这呆子的确有几分本事在。 若时局未变,仍如谢执先前计划一般,周潋此招,兴许真有五分脱困的可能。 可如今…… 衣带在掌中绕了几圈,乱糟糟的,被谢执无意识地打上了死结。 雷霆之下,周家,叶家,哪一个都逃脱不了,侥幸不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周家少爷……自然也不会例外。 谢执的手落在匣子上,隔着一层紫檀木,方临好的帖静静在其中躺着。 《快雪时晴帖》,最需一份闲逸心致。 他临不好。 他的心乱了。 “公子!” 绛珠帘胡乱撞在门檐上,阿拂快步闪身进来,神色间带了两分不寻常的慌乱。 “周敬带了人,正在院子外头候着,” “说是……老爷要传您过去问话。”
第67章 念旧情 周牍? 谢执按在匣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说起来,自入了周府以来,除去寿筵之上那一回抚琴,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周家名义上的掌权者。 周牍在府中掌权多年,若无几分手段,想来周家偌大宅院,数十分支,也断不会似今日这般安宁。 可偏偏在他同周潋一事上,却一直敛声静息,毫无动作,竟好似浑然不知一般。 哪怕是月余以来,他同周潋相识相交,甚至闹出荷塘边那一场,园子里几十双眼睛从旁盯着,这位周老爷也万分沉得住气,不见露出一星半点。 掌家之人若果真这般耳聋目盲,儋州城中各家也不是瞎子,哪会容周家独大数年而无法。 周牍能有此举,只能是顺势而为,另有所求。 他想要什么呢? 谢执想到探子先前打听到的的那对栖身吉祥巷中的母子,连带着新近才添的几声小儿啼哭,嘴角略提了提,笑意里带出几分明晃晃的讽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位周老爷,还真是一腔慈心,舐犊之情。 可惜啊,这份情分怕是白白向错了人。 “公子,”阿拂在一旁候着,帕子胡乱地搅在指间,见谢执片刻未应,免不了更加焦急几分,“那周老爷先前从未见过您,怎么今日冷不防的倒想起来了?” “要不您还是别去了,阿拂替您报个病,就说您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还未痊愈,好歹把这一场混过去。” “不成的,”谢执摇了摇头,视线淡淡地往窗扇外扫了一眼,“你当周敬今日为何带了人来?” 阿拂猛然回过神来,“他们是要……” “别说生病,”谢执收回视线,“我只要还剩一口气,今日这一场都躲不过去。” “不出意外的话,周敬该是得了吩咐,哪怕拖,也要将我拖去周牍面前。” “他们敢,”阿拂又惊又怒,“凭他们也配打这样的主意?” “怎么不敢,”谢执将帕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好整以暇道,“我如今名义上是周家买来的家奴,府中的妾侍,卖身契尚在他们手中攥着,” “你我性命如今在他们眼中,宛如蝼蚁一般,还有何顾忌?” “他们现下还肯老老实实候在楼下没有直接冲上来,可不是听了你的话,”谢执朝着门前犹在晃动的绛珠帘张了一眼,“是自信你我主仆此刻求告无门,决计生不出旁的变故来。”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还记得从前在京城时候,林沉偷偷带你出去听的那一场戏吗?” “他们眼里,你我此刻就是那佛祖掌心里的孙猴儿,翻不出花儿来的。” “公子!”阿拂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同我讲戏。” “阿拂可不信这一干下三滥是什么了不得的如来佛,那孙猴儿翻不出去,公子又不同。” “是,”谢执见她急,心中觉得好笑,反而安定许多,笑吟吟地斟了盅茶,推去阿拂手边,“我们阿拂有大本事,比那孙猴儿强出数倍,自然能翻出去的。” 阿拂方才一路奔上来,喘得厉害,喉咙正干得很,见着自家公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急,没好气地抄过来,咕嘟嘟一口喝尽了,复又撂去桌上。 谢执见了,好心问道,“再来一杯?” 阿拂:“……” “公子,”她扶着额,无可奈何道,“这关头,您就别同阿拂再说笑了。” “此处大约是待不得了,我再出去同他们周旋片刻,那道后门您也是知道的,先从那里脱身要紧。” “您这样的身份,若是叫这几个杂碎冒犯了,几条命也不够他们赔的。” “不必,”谢执将茶盏在桌上摆正,站起身,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道,“当日叫阿若教你拳脚功夫,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你在阁中好好呆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就是。” 大约是见阿拂的表情太过可怜,他侧过头,朝前者眨了眨眼,“他们不是没说周牍叫我去做什么吗?” “兴许是你我多想,此番并非为了少爷之事,单单是叫我去饮酒唱个曲呢?” 并没有被安慰到的阿拂:“……” 小丫鬟此刻已经快哭出来了,也顾不得素日的礼仪,眼巴巴地拽着谢执的袖口,“公子,就算……就算您不用阿拂,” “那,给少爷那头捎个信呢?” “万一情势不妙,也好有个人去救您啊!” 谢执挣了几次也没将袖子从这小姑娘手里头挣开,无奈叹了口气,只得道,“依你就是。” “我若半……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往空雨阁那边去报个信,请少爷往他老爹那处跑一趟,好救我一命。” “一个时辰!”阿拂掩着口,“一个时辰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谢执:“……周牍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 “况且,就算是妖魔,一个时辰他且吃不了呢。” 他虽然时常病着,总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周牍那样一个糟老头子都对付不了。 怎么如今在阿拂眼里,倒好似成了纸糊的一般。 阿拂犹豫着,不情不愿地将手从谢执袖口放下来,却仍旧不大放心,殷殷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 “甭管那劳什子的任务了。” “您自己最要紧。” “您若是生了什么变故……” 说到这儿,小丫鬟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好似谢执这一趟不是去见人,倒是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谢执一时又无奈又觉着好笑,拣了条干净帕子塞进阿拂手里,“去多做些山楂脯。” “等我回来吃。” 说罢,转身往门边去,抬手掀了绛珠帘,脚步一声声地落得轻而稳,往楼下去了。 从听到周牍消息的那一瞬起,他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 落子乾坤,儋州这盘局,还未到末路的时候。 毕竟他手中,还握着另一枚未露过面的棋子,输赢之数,且有得看。 周敬在楼下等了良久,心中早已不耐烦起来。要不是念着周牍吩咐,不方便在园中闹得太难看,惊动了旁人,早就几步冲上去,将人直接带走了事。 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出这等没意思的差事。 他将手揣在袖筒里,绕着梯口又转了两圈,才要出声,耳中终于听见几声轻微脚步动静,有人自楼梯上缓缓而下。 他将手自袖中抽出,心中万般不耐,这会儿也只得做做样子,撑出一张笑脸,抬头招呼道,“谢……姑娘……” 待瞧见谢执形容,声音突兀地卡了半截儿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吊着,神情活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周管事,”谢执站在最后两阶上,比众人略高些,手指搭在木质的扶手边,下巴微抬,对他的反应并不如何在意,淡淡地应了声,“走罢。” “是。”周敬莫名地不敢多话,侧了侧身,容谢执从楼梯上下来,“姑娘请。” 谢执半句都没多问,径直走去前头,周敬带来的一帮人一个都没用上,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阵,被周敬咬着牙拍了脑门,“蠢货!” “还不跟上!” 这才都刚反应过来,浩浩荡荡地追着,出了寒汀阁的院门。 阿拂站在窗边,瞧见自家公子愈来愈远的身影,末了,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哪点不对了。 天老爷,公子今日身上穿得,可是男式衣衫啊! 周敬紧赶几步,走去谢执身边,正要开口,被后者淡淡扫了一眼过来,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往后错了半步之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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