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瞧见街巷里四下灯火,有些……” 他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将话续下去,只是抬了抬眼,唇角很浅地提了提,“此处甚好。” “多谢少爷款待。” “阿执……是想家了吗?” 谢执停了一瞬,脖颈微微低垂,不置可否。 周潋却当自己是猜中了,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手,很轻地在他肩头拍了拍。 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转瞬即逝。 “再等一等。” “有一日,我会送你回去。” “你信我。” 周家形势不明,来日若真有倾覆之祸,他陷身其中,虽不可脱,可护谢执平安脱身,若是费心筹划,总还是能的。 只是如今尚不能过露形迹。 周牍生性凉薄,有扶持之恩的叶家尚能拿来作胁迫他的筹码,何况谢执这般委身于府,无亲无故之人。 周全叶家已是千难万难,何苦再多搭一个谢执进去。 况且…… 他垂了垂眼,心底那一点隐秘的念头连自己都耻于袒露。 他不舍得这人离开。 能多看一刻,便是多看一刻的好。 肩上落了一点分明的热度,谢执侧过头,眼底微讶一闪而过,停了下,浅淡笑影才一层层地浮上来。 他没说肯,也没说不肯,擎着杯子呷了口茶,长睫微垂,动作间,颈后那颗殷红小痣愈发显眼。 “少爷有心了。” “谢执本就是无来处之人,萍踪浪影,哪里还记得家乡何处。” “总归能寻到的,”周潋听不得他这样讲,心里好似翻搅着,急匆匆打断道,“费些时日而已。” “周家商船遍布各处,依着慢慢去打听,总不至于半点音讯也无。” “况且,”他顿了顿,温声又道,“你不是还记得家中兄长么?” “总能寻到的。” 他不好去打听谢执身世,因何流落,恐是假的,又要受这人言语诓骗,更恐是真的,平白触了谢执痛处。 谢执将杯盏搁回桌案上,目光微闪,抬了抬眼,又道,“寻不见,还偏要去寻。” “少爷就这般急着将我送走?” “片刻都不肯多留?” 周潋怔了下,忙分辨道,“绝无此意。” “我怎么会叫你独自去?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 “一起?”谢执眉尖微挑,“少爷是想登堂入室?” 周潋:“……”总觉得这词哪里不大对。 “难道不想?”谢执拿手指抵在脸侧,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我离家数载,一朝得归,身旁还带了名男子一道。” “爹娘那处尚不知要如何交代呢,少爷却连登堂入室都不肯了。” “可怜谢执一身清白名声,就此堕于少爷之手,再寻不回了。” 他眉眼微抬,朝周潋凑近了些许,唇角很轻地翘起一点,笑意一晃而过,“往后再觅不来好夫婿,便尽是少爷之错了。”
第48章 梨酿春 “好夫婿”三字一出,周潋还未来得及应话,隔壁桌坐着的人先撑不住,漏了几声低笑出来。 周潋微微皱起眉,循声望去,正见着两步之外的桌案旁坐着那位林记绸缎庄新到任的掌柜林沉。后者见周潋瞧过来,也不避讳,笑眯眯地扬起手同他打招呼。 “周兄,许久未见啊。” 周潋:“……” “林掌柜,”周潋略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好巧。” 这人也太自来熟了些,非亲非故,这才见第二回,直接连‘周兄’都唤上了。 早知如此,今日就该带谢执换个地方才是。 显然,林沉的自来熟远不止此。 这人见着周潋应了声,一双狐狸眼弯得好似新月一般,站起身,擎着只细颈酒壶,施施然地行至二人桌前,“周兄此桌还有旁人吗?” “可方便林某在此拼个桌?” 周潋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唇角,“这左近空位尚有多余,林掌柜不须屈就,自便就是。” “周兄客气,”林沉好似听不懂他话中拒绝之意,直接笑眯眯地拉开椅凳,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周潋左手边,同谢执正好对面,“我这人不拘小节惯了,从不在意屈就的。” “方才林某一人独酌,实在无趣得很。既然周兄也在此,咱们三人说说笑笑,这酒自然也喝得更痛快些。” 说罢,也不待周潋应答,先一步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小二,劳驾,方才我点的那几样菜式,一会二做好了直接送来这张桌上。” “还有这二位公子方才点的,一并记在我的账上。” 又回过头,对着周潋兴致勃勃道,“这兰斋居糟的鸭信鹅掌极好,筋道爽脆,配店里新起的花雕,最是相宜。” “周兄定要尝上一尝。” 事已至此,周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不能将人提着领子扔回原座上,只得略笑一笑,淡淡回了一句,“林掌柜有心。” 林沉也不在意,吩咐跑堂的再温一壶花雕酒上来,自己执了酒壶,便要替周谢二人斟上。 周潋见状,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挡在了谢执面前,“林掌柜不必劳烦。” “我这位……兄台,从不饮酒。” “噢?”林沉挑了挑眉,将酒壶搁去一旁,目光在谢执面上转了一转,眼底笑意狡黠,“我瞧这位公子形貌翩翩,还当是风雅之人,杜康在怀。” “实在可惜。” 在周潋没注意的身后,谢执冷冷地瞥了林沉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颇重。 林沉心底暗笑,面上却佯作不知,“初次相见,还未来得及请教,这位兄台是?” 周潋接过话头,淡淡道,“是我一位朋友。” “他素爱清静,今日又难得闲暇,才同我来此地消遣。” 话里话外,自然是嫌林沉搅扰了清静。 他如今瞧见林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清松所言此人同阿拂会面一事。 那日究竟是阿拂自己的意愿,还是奉了谢执之命,周潋不得而知。但这个林沉绝非寻常之人,这一点周潋心中却有八分肯定。 非不得已,他并不愿叫这二人碰面。 对谢执生出怀疑,本身就是一件极叫他为难之事。 “只是朋友么?”林狐狸老神在在,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故作神秘地用手肘抵了抵周潋,“周兄当着人家面就这般说辞,仔细生了气,回头叫周兄坐冷板凳,可是大大不妙。” 周潋:“……“林掌柜这话,周潋听得实在糊涂。” 这人在乱七八糟鬼扯些什么? 林沉摸了摸鼻尖,刻意压低了声音,颇为体贴道,“周兄不必再在我面前遮掩。” “方才林某坐在隔壁桌,一字不落可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眯了眯眼,面上一副了然的笑,“不过周兄放心,林某是嘴严之人,此事只你我,还有这位公子三人知晓,断不会传进旁人耳中去。” “铮”一声清响,是谢执手中瓷盏磕在桌案上的动静。 后者垂着眼,声音冷淡道,“似林掌柜堂堂君子,竟也有这般听墙角的小儿行径,倒真让谢某开眼。” “看来这儋州城中英杰辈出,不算虚言。” 周潋不防谢执骤然开口,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唇边不由自主地带了两分笑意。 林沉挨了讥讽,也不恼,笑吟吟道,“原来这位公子姓谢么?” “王谢风流满《晋书》,果真是好姓。” “惭愧,”谢执略抬了抬眼,慢条斯理道,“不及林掌柜‘林下之风’多矣。” 林沉:“……” 果然,自家公子委实得罪不起。 “方才在下绝非有意偷听,只是……”林沉眼珠转了转,随口胡说道,“只是这窗旁吹来的风实在大了些,不偏不倚地非要将话往林某耳中送,这不听也不行。” “得罪之处,还望周兄谢兄海涵。” “无妨,”谢执捏着瓷盏,随手往周潋手边一推,半笑不笑道,“这耳朵合不拢不打紧。” “只是嘴要闭得牢些。” “否则岂不浪费了林掌柜这幅伶牙俐齿?” “是,”林沉素日里挨谢执狠话也挨得惯了,深知自己这位主子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也不大怵,嬉皮笑脸道,“在下深感于内,铭记于心。” “不过这伶牙俐齿,林某万不敢当。” “有谢公子珠玉在前,林某哪里还敢班门弄斧。” “林掌柜自谦了,”周潋替谢执将瓷盏斟满,轻推回去,淡淡瞥了林沉一眼,“林掌柜今日的话怕是一箩筐都撑不下。” “若再担不得伶牙俐齿,怕是也没人担得。” 啧,这周少爷醋劲儿还挺大。 林沉眨了眨眼,笑容和煦,“既然二位都这般说辞,林某却之不恭,只得厚着脸皮生受了。” 三人说话间,先前所点的菜式一一上齐,铺了整张桌案。 谢执先前在浮云巷里头用过了点心,这时没什么胃口,只拣清淡的动了几筷,倒是那盏梨酿春合了他的脾胃,拿匙子舀着,几口便吃尽了。 周潋留心着他下箸之处,见林沉所点的鸭信鹅掌之类一概未碰,心中倒生出形容不上的隐秘欢欣来。 “此物到底寒凉,多食不易,”周潋说着,对上他的目光,停了一瞬,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自己那盏还未动的推去谢执面前,“再食半盏,不许再多了。” “否则夜间肠胃疼起来,又要睡不安稳。” 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小二,送了盏热热的姜苏茶来。 谢执素来不喜姜味,闻言就皱了眉,“少爷当我是纸糊的?” “府中叫阿拂管着,好容易出来,又要听少爷啰嗦。” 周潋在一旁微微笑着哄道,“你既嫌啰嗦,更该把茶喝了。” “不然回去叫阿拂发觉,只怕要念叨十天半个月,更该受不住了。” “少爷整日里就知道拿阿拂威胁人,”谢执抱着茶盏,懒懒地往林沉面上瞟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来日我就将阿拂嫁出去,寒汀阁里落个清静,再没人多嘴。” “你若舍得,我自然没有旁的话讲,”周潋夹了筷茭白,闻言不禁笑道,“真有那日,我再替你出份厚厚的嫁妆便是。” “替我?”谢执长睫微抬,握着匙柄,偏了偏头,“那这嫁妆是归谁的?” “归阿拂,还是归我?” 林沉这厮胜就胜在十分没有眼色,兴致勃勃地插嘴道,“依在下看来,方才周兄话中之意,这嫁妆自然是交由谢公子的。” 谢执眉尖微挑,“如何看出?” 林沉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一番作态后,才笑眯眯开口,“先前谢公子不是说,往后恐因周兄之故,觅不来好夫婿么?” “周兄端方君子,如今惊闻因一己之故平白耽误了谢公子终身大事,心中自是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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