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珩恨自己得意忘形说了那些不知轻重的话,他苦心孤诣的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朝被宣之于众,就好似一道切骨的创伤好不容易熬到了结痂,却硬生生的被人撕开,连携着血肉一同剥离,疮痍满目又鲜血淋漓。 “对不起……我……”乔珩的话全然哽在喉间,生生堵得心口钝痛。 齐亓终于抑制不住的歇斯底里:“够了!乔大人请走吧……别再提醒我,我是谁了!……” 乔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房门去的。 凌世新吓得不敢作声,他从未见过齐亓那样的失态过,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便听到屋内低低的啜泣声。 亭砚容我在他面前晃了那么久,大概是因为关于他的身世来历我什么都没问过吧。 院中几株杏树早早抽了芽,草木枯荣尚可待来年春盛,可人的青春年华呢? 韶光易逝,一去便再不可能回首了。 乔珩木然的立在院中,良久的出神。 总这样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凌世新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大义凛然的开口说道:“乔,乔大人,在下有事禀报!” 难得,乔珩并未像凌世新想象中那样抽出刀捅他,只是有些落寞的说:“你说吧。” “今日陛下到来之前,在下和……和亭砚在塔中发现了不寻常之物,不知乔大人是否知晓此事?”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散注意力,让他们各自冷静。 以他对齐亓的了解,即便他真的是气急了,待过几日自己想开了也就没事了,可眼前这尊大神那可就说不准了。 乔珩对凌世新所说的“不寻常之物”毫不知情,摇了摇头便没再说话,显然还没从方才发生的事儿中收回思绪。 “乔大人,我带您前去一看便知。”说罢,凌世新走到了前方引路。 待回到塔殿中,凌世新迅速爬上云梯顶端找到了壁绘上的那道裂缝,对乔珩喊到:“大人,在这里!” 乔珩刚走上前去,便嗅到一丝刺鼻的气味,他当即横臂拦在凌世新面前,肃冷的说道:“离远点儿,是绿磷硝石。” “绿,绿磷硝石?是个什么东西?佛塔里怎么会有这个?”凌世新不解的问道。 “这是制造火药的一种材料。”乔珩回答道,神色又凝重了几分:“至于塔中为什么会有这个,我会去彻查它的来路。我不在的日子,请你务必帮我照顾好亭砚,还有,记得离这面破墙远点儿。” 凌世新被乔珩眼中那道“亭砚但凡掉了一根头发我都拿你是问”的视线吓得一激灵,忙捣蒜似的点头答应着。 “登穹塔附近有我的人,吹响这个银哨便可召集他们。” 乔珩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递了过去,凌世新瞅见他手中的哨子先是一愣,继而伸手接了过来,错愕道:“乔大人,这……” 那枚哨子由素银制成,错着金花,其上还篆刻着一个“乔”字。 吹响时,哨音如夏虫低鸣,悦耳悠长。 这便是驱使乔珩手下的私士的一枚号令符。
第八章 雨夜 四月春雨绵绵,屋檐高瓦间水雾烟袅。 天地间拉扯出一道银灰的雨幕,裹挟着延绵淅沥的珠线,凄清中又平添几分缱绻的意味。 闲暇时,齐亓又多了一样爱好,便是坐在后殿的廊前赏雨,偶尔还会捡来根小树枝挑弄地上乱爬的蚯蚓。 总之是没怎么再碰那些图纸。 大朔乍看之下尚称的上是一派国泰民安的大好景象,权贵商贾夜夜华灯旖旎、歌舞升平,百姓也皆是安分守己,忙碌富足,举国之内便鲜少有人乐于研究、摸索那些新式的榫卯,灵武帝那一代的老工匠们归寂之后,这种技术几乎绝迹。 就连手可通天的乔大人也是搜罗了数年才找到了为数不多的几样榫卯残器。 乔珩不在,便没人能帮他将图纸修改周全,他自己改了几次便恼了,揉烂了一沓的画纸也没画出个所以然来。 偌大的京城,齐亓仿佛只寻得乔珩这样一个“知音”。 但伤知音稀…… 至于那个银哨,凌世新断然不敢私自收着,当天晚上就转交给了齐亓,并将那人的嘱托原原本本的传达了一遍。 齐亓自己心里那道坎儿还没迈过去,接了那银哨便冷漠的随手扔在矮桌上,小半个月的时间都没去理会它。 “亭砚,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凌世新坐在矮桌旁边,盯着桌上的哨子碰都不敢碰一下。 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齐亓烦闷的心想。 通常情况下,这句话并不是问句,所以凌世新自顾自的说道:“早些时候我听了坊间所传,便一直觉得乔大人这个人挺冷情冷血、阴险毒辣的,为达目的所用的手段也都骇人听闻……”见齐亓不说话,他继续说:“可是在你毒发昏迷他抱……给你喂药的时候,在他把这个哨子给我的时候,我就发觉他和传闻中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所以呢,你想表达些什么?”齐亓将头扭向一边,冷冷的发问。 “乔大人有时候好像还……挺温柔的……” 凌世新这时候觉得那是一种带着慈爱的温柔! “称得上是性情中人!” 对于凌世新所说的,齐亓其实是认可的,他也反思过是不是自己太过于矫情了些。 只是,他埋声晦迹了数年,拖着一副残而未尽的躯壳,煞费苦心的掩藏着那个自己无颜面对更不想被人提起的身份,却在某天措不及防的被人道破…… 纵使无意,纵使只是一句温语寒暄,还是会使他凊恧的无地自容。 总要给他时间让他适应这些…… 但是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他去适应,等到登穹塔壁绘完工,他们又会回到各自的轨迹上,以他们各自的身份,此后更不再有多少交集…… 齐亓思绪混乱一片,默默听着凌世新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不时按按胀痛的额角。 “诶,亭砚,你最近都没怎么正经吃饭,我去给你找些东西来吃!”凌世新了解齐亓,他知道此时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可是又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只得找了个由头赶紧溜了。 “多谢。” 然而凌世新出了塔殿大门还没走多远,便被凌尚书派来的家将冒雨请回了府。 直到亥时也没见着凌世新回来,齐亓有些担心自己这位敦厚的朋友,拿着把油纸伞便出了门,大氅都没来得及披上一件。 雨夜长街冷寂非常,耳畔充斥着淋漓的雨声以及齐亓自己湿泞的脚步声。 齐亓自小在军营里摸爬,隔着雨声仍早已察觉出身后几丈之外有身法高超之人随行,不用多想便知那些定是乔珩留下的人,当下便心安了许多,内心的阴郁也似乎稍散了些。 他何其有幸能够缔交乔珩这样的良师益友。 等他回来,必要好好的跟他道声歉才行…… 漏夜冒雨出门,其实不单单是为了寻找凌世新,更多的是想着如若凑巧赶上乔珩回来,万一他刚好没有撑伞,接上他便可让他少淋着些雨。 在街上逛了半个时辰也没见着半个人影,齐亓除了熟悉自己小院到工匠坊的路,京城中其他的路线知之甚少,所以从塔中出来便转了向。 乔珩所留下的私士名为“霜影”,除了暗中保护齐亓,本身并没有其他的职责,也无权干涉齐亓。 只是那为首的霜影见齐小公子哆哆嗦嗦的在雨中走了这么久,衣摆都被泥水浸湿了大半,想来应该是迷路了,终于忍不住在他像只没头苍蝇满街乱转的时候,在他面前现了身。 黑衣霜影在齐亓面前抱拳行了跪礼:“齐公子,方才那位吵闹的公子已经被府中人接走,属下适才派人跟过去查探,确认他已经平安归家。” 齐亓忙上前正欲扶他起了,才想起自己身有不便,只得将伞向霜影的方向倾了一倾,肩背瞬间被雨水打湿了。 “大人快请起,在下一介草民,怎好受这种大礼!是在下要多谢诸位冒雨随护!”齐亓浅笑着欠身一拜,他自己还没察觉,自打认识了乔珩,他自己也温和了很多,唇边的笑也多了不少。 “属下受命于主人,责无旁贷,齐公子不必言谢。”霜影将伞推了回去,站起身说:“主人白日里传信回来,说最快也要明日才可返回京中,属下先护送齐公子回塔中休息吧。” 乔珩手下的人都是精明干练之人,自然早已看透了他的想法,想到此处,齐亓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便有劳大人了。” 回到了殿中,换下了满是泥水的脏衣,齐亓没忍住的打了几个喷嚏,头也昏昏沉沉的,他简单的漱洗过后便爬上床裹着被子睡去了。 未到三更天,屋外的雨转为瓢泼,齐亓近些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再者又淋了雨,还在睡梦中便发起了烧,他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做了好些梦,梦见了爹娘、北疆还有雁栖关的日出日落…… 梦见老爹从前常说的话:能死在战场上,是将士的殊荣,也是宿命。 殊荣,他尚可理解。 那,宿命呢?何为宿命? 年少时总不能体会宿命倾轧而下的力量,直到父亲战死,自己沦为废人,血海深仇终不得报的时候,他终于深切的体会到了这二字的沉重。 泪水不受控制的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渗进枕间。 他甚至梦到了乔珩,顶着寒雨归还,全身都被雨水打湿透着寒凉。 “梦”中的乔珩窸窸窣窣的脱掉了湿漉漉的外袍,换了干净的中衣,生了火盆将自己蒸的热乎些才敢轻轻躺在他的身边,温柔的抹掉了齐亓脸上的泪痕,随后将人搂进怀里。 齐亓烧的厉害,浑身打着冷颤,感觉到那人怀里的热度,便一头扎进他怀里,背后传来轻柔的拍抚,耳边响起轻声的哼唱,是那首他最爱的无名小曲儿,还有真实而遒劲的心跳声。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是幻。 即使是在齐亓的“梦”中,乔珩的怀抱仍像是一剂定心丸,他很快的便安静了下来,身上的热度好似也退了些许。 “梦”到乔珩,他又想起了要道歉的事儿,便依偎在那人怀中嗫嚅道:“乔玊之……对不起……” 乔珩闻言口中曲声稍顿,温煦的笑着低了头,捧着齐亓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傻不傻……亭砚,我冒着大雨赶回来,可不是为了怪你的……我又几时想过要怪你……”笑着说完又轻轻吻在他挺翘的鼻尖上。 齐亓烧热未退尽人还不够清醒,亦或是他以为自己在梦中,于是便有些放肆大胆起来,他伸出手环住乔珩的腰,往他怀里又蹭了蹭,声音低低的说:“玊之……我想你了……我好想你……” “我也是,很想你。” 听到这话,齐亓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想的,眼睫轻颤着,眸子眯开一条缝,仰着头便在乔珩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眼角噙着泪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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