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珩笑着应了声:“知道了,等我回来。” 说罢,轻轻吻上他的额头。 皇宫,西暖阁。 因皇帝病重,即便年关将至,宫中仍不敢铺张陈置,只在殿前悬挂了几盏红绢宫灯。 喜庆的红灯在萧萧北风中失魂似的摇晃,周遭一片肃静,入耳的也只有风打绢布时的簌簌声。 乔珩刚走近殿门前,便听闻殿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 殿前已有内侍官恭候,一见乔珩便躬身上前,道:“乔大人,您可算来了,快请随奴才进来吧。” 殿内窗扉紧闭,冲鼻的苦涩药气和着袅袅的安神香,充盈了一室。 虚弱地倚靠在龙榻上的明宥帝,此时已是面色如灰,形似枯槁,他探出一只消瘦的近乎枯萎的手,颤巍巍地招呼乔珩上前。 “咳、咳咳……是乔珩来了么,快到寡人身前来。” 屏退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乔珩不疾不徐地行至龙榻前,揖礼,道:“臣乔珩,参见皇上。” 走到近前,乔珩身负的数九寒气又摧得皇帝掩唇猛咳了两声。 “免礼吧,咳咳咳……” 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已瘦弱的不成人形的皇帝,事到如今,他却并不觉快意,脸上亦无悲悯之色。 明宥帝咳得厉害,病容染上酡红,才稍有了几分“人”的颜色,他无力地瞥了眼掌心中的血丝,道:“乔珩……你可知寡人在这大好的日子里将你召来是为何事。” 乔珩依旧漠然,道:“臣,不敢妄断圣心。” “你在寡人身边也有十余年了,卑躬屈膝了这些年……想必早已腻烦了。” 他缓缓转头看了眼榻前半掩的垂帘,似是要越过那奢靡的团金丝幔帐看向乔珩,可目光却始终空洞。 话已至此,乔珩便直言不讳地回答道:“陛下甚是慧眼如炬。” 他的回答明宥帝并不觉意外,反倒像是如释重负般笑道:“皇位极权,多少人求而不得……可这龙椅,寡人坐的并不遂心畅意。” 此时殿中只有他二人,这话虽是说与乔珩听的,却更像是在自嘲。 鎏金铜香炉燃着的安神香,在密不透风的暖阁中堆积浓重,乔珩缓步走上前将其熄灭,“不遂心畅意么,可依臣看,陛下倒是随心所欲。” 明宥帝笑叹一声,轻阖了眼,道:“随心所欲……呵,九重宫阙晨霜冷,寡人若是说有太多身不由己,你信么?” 乔珩讪笑,折回至龙榻前,睨了他一眼,道:“身不由己?这就是你拉着所有人都陪着你不得好死的理由么。” 明宥帝道:“确是不得好死……权位,性命,皆是旁人手中的一步棋,几时由过我?” “陛下别是病势绵惙,神思有些不清了,贵为天子,又何来受人摆布之说。” “当年……当年寡人被架上这个位置之时,便知道往后的一切再不由我……崇太后与那丘苑山……过往种种……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么……” 他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最终也只是扯住乔珩大氅的下摆。 “为了皇权……太后与丘苑山不惜通敌,意欲将军用辎重拱手赠与北蛮人……从前的户部尚书乔怀诚得知此事后便多次上书弹劾,因此而被降罪,全族受累……” 闻言,乔珩的目光更为冰冷,身处暖阁之中许久,也化散不去他周身愈发侵人的寒气,“可你既知其中原委,仍亲手下了那道诏书。” 皇帝徒然松开了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傀儡!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咆哮出声的,而后又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乔珩冷眼看向瘫倒在龙榻上的明宥帝,他明黄的寝衣襟口沾满了大片黑红色的血渍。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一刻也不想再做停留,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留步……”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明宥帝已跌下龙榻,他拼力匍匐着,一双染血的手在锦绣团纹氍毹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 “寡人还有最后一事求你……” 乔珩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到他身前停了步,慢慢蹲下身凝视他,道:“陛下请讲。” 明宥帝伏在地上,一只手扒上乔珩的靴面,手背上一道道青筋微微凸起,他如死灰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待我死后,这江山……咳咳,赵氏百年的基业,乔珩,你要替寡人守住……” “陛下,还请恕臣难以从命。”他抓住明宥帝的手,拂向一旁,冷声道:“您赵氏的江山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你豢养的一条狗罢了。” 皇帝眼中仅有的亮色稍纵即逝,重归于一片死样的混浊,“替寡人拿纸笔来……寡人这就拟诏……拟诏……予你封王摄政,扶持太子,这江山……绝不能落入太后手中……” 大朔荣隽十八年冬。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山陵崩,八音遏密。 乔珩踏出宫门时,宫墙内已乱作一团,啜泣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天空灰蒙压抑,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 二十余年前的夙怨,今日便可沉冤昭雪了。 擎夜卫属。 乔珩的突然出现,是丘苑山始料未及的,他面色阴沉地抄起那柄雁翎刀,好整以暇走出前堂,“今日刮得是阵什么风,把乔大人给吹来了。” 一众擎夜卫也紧跟着鱼贯而出,各个手持长刀,将他紧紧围在其中。 乔珩睇视着丘苑山,道:“我因何而来,想必都督心里比谁都清楚。” 话音甫落,他飞速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寒芒溢现,如他此刻眼中的目光一般,狠厉而骇人。 察觉身后有阵刀风呼啸袭来,他当即调转手中锋刃,挥刀向后刺去。 从后方偷袭的擎夜卫手中的刀还未落下,胸腹便已被长刀贯穿,血,瞬间喷溅在脚下的雪地上,血花妖异如红梅。 乔珩冷厉地将刀拔出,只听“嗤”的一声,刀刃带出一连串血珠,泼洒在大氅之上,染红了其上银线所绣的祥鹤纹样。 见状,周遭环伺着的擎夜卫纷纷站定在原地,再无一人敢上前。 丘苑山怒斥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拿下!” 随着他一声令下,方才还在畏战的擎夜卫们瞬间面露凶恶,咆哮着举刀冲上前去,乔珩腾身跃起,踏着其中一人肩头跃出了四下里劈砍而来的刀刃,化解杀身之噩。 大氅翻飞,下摆带过的风,裹挟着雪片翩然而起,似一道白色的长风。 长刀自他眼前划过,乔珩反手将其震落在地,而后出刀直截了当地结果了那人的性命,刀刃上的血珠飞速的滚落,顺着刀尖滑入雪中,刀身映雪,一抹冷光乍现。 他的眼底微微泛起嗜血的杀意,手起刀落时更是有如修罗般,杀伐狠厉。 擎夜卫一波接着一波的上前,又似潮水般一层接着一层的退去,少倾,偌大的院中遍布猩红,融了雪,汇淌成一池足以没过靴面的血潭。 乔珩身着的鸦青色大氅浸满血水,其上的祥鹤纹样早已看不出颜色。 “乔大人,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丘苑山手中的雁翎刀已然出鞘,他指腹轻抚锋刃,冷笑着开口道:“你眼中的恨与恶,当真好看极了。” 那声音中的阴冷,更胜此刻落雪时的殑殑肃杀,“杀了这么多人,手上沾满了昔日同僚的血……乔大人,你又与我何异啊?” 乔珩拭去眼尾的血滴,漠然凝注着丘苑山,“那又如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清尽阻碍无所不用其极,这可都是丘都督言传身教的,乔某此生不忘。” “一群废物死不足惜,不能为我效命之人早该去死。”丘苑山瞧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尸首,顿了顿又道:“呵,你不是一向自诩仁柔么,对自己人倒是下得了狠手。” “自己人?这么多年了,丘都督别是一直会错了意,倒也怨不得你,怪只怪乔某学艺不精,铲除异己的手段只参悟了皮毛。” 乔珩提刀踏过脚下尸山,俯冲至他身前,长刀凶狠地劈向他颈侧,丘苑山当即以雁翎刀格挡,刀刃相抵,刺耳的嗡鸣声不断回荡在院中。 手握遗诏,乔珩再无后顾之忧,他下令暂且匿丧不报,因此,皇帝崩逝的消息断不会于此时传出宫墙之外。 丘苑山眼下唯一知道的是,皇帝必定已将当年旧事的始末一一告与了乔珩。 他嘲骂一声,随即握转刀柄,将离颈侧仅有寸许的长刀擎开。 不予其分毫还击的余地,乔珩一脚踹上他的心口,“丘苑山,你从前所犯下的罪过,今日合该赎偿了。” “哈哈哈……赎偿?笑话!”丘苑山一连后数步,稳住身形后,他再度扬刀向乔珩猛攻而去。 闪身避开迎面一击,乔珩悬腕将长刀从旁刺入他的腿中,透骨冰冷的刀刃剜开大腿上的血肉,直入腿骨。 丘苑山绛黄的蟒袍下摆刹那间染了血,他以雁翎刀强撑住地面,才勉强站住,未使自己跪倒下去。 他的脸上挂满了冷汗,嘴角却仍旧带着冷鸷的笑意,“杀了我啊!你不是要为你爹,为你乔氏全族报仇么,来啊,杀了我!” 乔珩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柄沾满血污的长刀,一刀挑开他握着雁翎刀的手,“不急。” 说着,将手中的刀慢慢刺入他的掌心。 失去了雁翎刀的支撑,丘苑山颓然瘫倒在地,长刀刺穿他的掌心时,他已无力做出任何反抗,只得任由刀刃将他的手掌贯穿,最终钉入地面。 “太过轻易便让你死了,岂非辜负都督多年教诲。” 自觉大势已去,丘苑山仍不断狂笑着嘲讽出口:“哈哈哈哈哈……乔珩,你现在的模样与我何异啊!不,是与我更甚!” 他说着唇角淌出一丝鲜血,每说一字,血便更加汹涌地流淌而出,血滴落在他蟒袍胸前的绣纹之上,顺着丝线纹路缓缓地洇开。 乔珩一脚跺上他的胸口,俯身看向他逐渐青紫的脸:“与你无异又如何?” 丘苑山口中猛地溢出一股血,染红了他身下的积雪。 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雁翎刀,乔珩漠然地将其悬于丘苑山胸口上方。 “该结束了,丘都督。” 说罢,便将刀一寸一寸狠狠插入他的胸口,随后缓慢地转动了刀柄。 丘苑山的瞳孔骤然缩紧,撕裂心肺的剧痛霎时传入四肢百骸,可他却无法再叫出声,因为乔珩又抽出了素日里常用的那柄短刀,直直掇入他口中。 至死,丘苑山的眼睛都是大睁着的。 至死,他也不敢相信,乔珩会以如此极端的方式将他处决。 臭名昭彰的擎夜卫属,也从这时起湮没于历史长河中,再无音息。 ---- 殑殑qíngqíng,指寒冷貌
第四十一章 战火 次年春,乔珩辅佐幼帝赵之循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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