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玊之,那你可弄清那玩意儿是如何驱使火药打出铳管的?”齐亓仍有些昏沉,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说完又打了个哈欠,手指不自主的舒展开,与那温热的掌心相贴,肆意汲取着他的温度。 乔珩很中意这个称呼,他收起瓷瓶,俯身替齐亓拉上大敞着的衣襟,又抚顺他微乱的发丝,问道:“亭砚可曾燃过炮竹烟火?” “不曾……但在京中每逢年节时还是听到过街上的声响的,只是我那住所地处偏隅,而我又鲜少出门,未曾真正见过……” 凌世新即便在寻常日子里都赖在他的小院不走,到了年节时还是会回去凌府过年的,满城张灯结彩、阖家团圆的大年夜,都是齐亓独自一人度过的。 从前在北疆的时候,越是到了年根儿底下,边地越有不平,军营中更是不会铺张庆祝。 吃上一碗娘亲煮的热乎饺子,便已经是他对年节最深刻的印象了,他也从不曾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不过,从今往后的岁岁年禧,都有乔珩陪在他身边,这是齐亓自打记事起,初次对年节产生出了微末的憧憬。 “入夏的第一场雨过后,便是琅城当地的‘祈芒节’,这日城中会举行烟火灯会,算来,差不多就在这几日了,到时一同去看那烟火燃爆的瞬间,会更直观些。” 每夜皆是同塌而眠,乔珩自然知晓齐亓睡得并不安生,此时见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困了就再睡会儿吧。” 身上的不适感稍事减轻后,齐亓即刻便被卷土重来的倦意裹挟,“嗯,我再睡一个时辰……”话音甫落,他的眼睫已轻轻阖上了,手却仍放在乔珩手心里。 此次毒发过后,很长一段时日里,齐亓都像是被抽了骨头般的浑身无力,又颇为嗜睡,不见半分少年人的样子,更像是垂暮的老者,守着风烛残年的日子,默数着余月。 他惊觉自己的精神每况愈下,只恨不得多挤出片刻的时间来看多看几眼乔珩,只看着他,什么都不做的默默看着他,仿佛要将余生都看进眼里,便已足够了。 乔珩理好薄被,将他的手纳入被中,撤手的瞬间方被齐亓拉住,“别走……” “睡吧。”握住他稍显形销骨立的手,轻声答了句,齐亓闷闷应了声,便将他的手牢牢扣在怀中,费力的抬起沉重的眼睫,目光中带着些渴求望着乔珩,喃喃道:“哼首曲子哄我睡了再走,行不行……” “好。”乔珩依势侧躺在齐亓身侧,半搂着他,哼唱起那首无名曲,嗓音低沉冷清,曲声伴着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悄然溜进了他的梦。 待齐亓睡熟,乔珩吻了吻他的发,无声的出了客房,叩响了霍晁古的房门。 霍晁古放下手中的医典,上前开了房门,见到门外的来人时,丝毫未觉意外,因着前些日他来求舒缓皮肉胀痒的药膏时,似乎有些话还未来得及说,便匆匆拿着药膏回了房。 自从几人之间的误会解开,霍晁古便收起了往日悠然闲散之态,他恭敬地躬身揖礼,请乔珩进了屋,“乔大人,快请进。” 乔珩看到放在桌上的那本厚重的医典,以及凌乱铺了满桌的药方,微一抱拳,“有劳霍先生费心了。”蓦然浮生出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思绪,到底齐亓是因自己才受了此番无妄之灾,左右尤不得旁人。 带上房门后,霍晁古清了一清嗓子,道:“大人可是为了齐公子身中的‘委蛇’而来?”他早在替二人处理伤口那日,草草扫过一眼,便已经发觉到齐亓右手腕上的血痕似乎又向上蔓延了寸许,乔珩与他朝夕相处,断然不会察觉不出那道血痕的变化。 “正是,无意中看见亭砚腕上的那道痕迹,似乎比从前延长了许多,是否与那毒发作有关,还请先生解惑。”乔珩微微敛眉,心底蹿升出的不安像只无形的手,狠命地攥紧他的心脏,沉重的力道使得他的心猛烈地钝痛。 “齐公子手腕上的那道印子……确实比先前在京城中见到时长了不少,”霍晁古托着下巴,思忖片刻,继而说道:“这几日我翻阅医典,也只找到几种与之类似的症况,多是毒入骨髓所致……” “……”乔珩闻言一晌的沉默,他并非未曾想到过这种可能,但是当有人佐证了这个想法,他只觉得满身经络都在痛麻,指尖也蓦地徒生出凉意。 这是最坏的结果,也是最令他倍感无力的结果。 霍晁古捕捉到他细微的异样,他虽不知这两人的感情缘起何时,又何故情深,但天下用情至深之人大抵都是如此。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遇上一个想与之厮守终生的人,却徒然发觉这世上的万般事皆非人力可改,一切不过是上苍的可笑而又残忍的愚弄罢了。 这般感受,他又怎会不懂得…… “在下近日依照家父所留旧方调制出一服新药,只是这其中加入了几味药力强劲的草药……若是大人信得过,可与齐公子商议后一试。”说着,从桌上的药方中寻到一张笔墨最为工整的递给乔珩,“请大人过目。” 乔珩接了药方,细细看过一遍,目光落在其中所写的两味药材上,“这服药可会因药力过甚,伤及其他?” “这两味药虽是药性相冲,但在下已谨慎衡量过用度,循序渐进服用,便不会有损躯体,只是……齐公子体内毒性积累已久,初次服用之时,恐会有强烈的不适之感,不知公子是否能受得住……” 霍晁古写下这副药方时,也曾有过如此的顾虑,可如今若不放手一搏,恐怕用不了多久齐亓体内的毒势便再难转圜,到那时,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难保他性命。 将那张药方紧紧握在手中,乔珩的心绪依旧不宁,再开口时连声音也稍显颤抖,“多谢先生。” “还有一事,在下须提醒大人。” “霍先生请讲。” “这服药不过是权宜之策,若想要根除,仍需得到蛮人手中的那服解药,且日后齐公子万不可再过操劳。” 送走乔珩后,霍晁古坐回桌案边,恍然间有些失神。 不多时,他看向窗外不禁苦笑,前路未卜的又何尝只有齐亓一人…… 乔珩回到客房时,见齐亓正望着窗外,似乎已呆坐了良久,他平复方寸,走到床榻边,道:“亭砚,怎么起来了,不再多睡会儿。” “方才做了个浅梦,醒来时便瞧见窗外好似有道旖丽的虹……”齐亓好整以暇起身下了床,越过乔珩,缓步至窗前,暖阳斜映进来,攀上他的肩头,笼上荣华一片,“玊之,你来看。” 他走到齐亓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树头檐角雨水未已,残虹横跨于日气之下,如烟似幻。 齐亓倚着窗栏向外探出半个身子,笑着说道:“好美。” 望着光晕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乔珩心头蓦地一紧,思忖再三,终于将药方递了过去,并将霍晁古所言转达给他。 从前论及生死,齐亓总是一派从容。 或是,称其为讳疾忌医更为贴切。 可如今,他贪婪的想要多活上几日,不论将要经历何种苦痛,他都义无反顾的选择放手一搏。
第二十七章 撞破 当霍晁古端着碗散发着苦味的乌黑药汁进门时,浓重的苦气只于刹那间便铺天盖地的弥散了满室,迎面扑入齐亓的鼻腔,呛得他不禁捂住鼻子轻咳了几声。 “咳,咳咳……霍先生,这药闻着未免也太苦了些。”他本不畏惧霍晁古所说的用药后的种种不适之征,可当他真真的闻着这药味时,心底仍不由得萌生出些许退却之意。 将药碗送到齐亓手中,霍晁古退到一旁,道:“的确苦了点,不过良药苦口,还请齐公子稍忍耐些。” “亭砚,待会喝了药,含块槐花蜜糖,解苦的。”凌世新早早备下一罐子糖,只等着齐亓喝完苦药给他清口,他捧着糖罐子刚往前走了半步,便听霍晁古在一旁急促的开口道:“云初,交给乔大人吧。” 凌世新猛的怔住了脚,眸子里的光稍纵即逝,只一瞬便黯淡了下去,他强笑着将糖罐交到乔珩手中,道:“乔大哥,这糖我尝过了甜的很,待会儿给亭砚含一块保准能盖过那苦味。” 他偷瞄了一眼齐亓,见他郁郁地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心中泛上些许酸涩,若是早些年他能“不听话的”找来霍晁古给他医治,是不是就能免去他些许的苦楚?若是这碗药齐亓能早几年服下,是不是…… 可惜,这世上本没有如果。 “多谢。”乔珩接过罐子,面上不见任何波澜的谢过。 “已经这个时辰了,估摸着李姑娘快要到了,我到门口去迎迎她。”凌世新不忍看着齐亓服药,寻了个由头便出了客房,他迈步离开时,脚下的步伐也略显沉重。 齐亓的心思都浸在药汁里,无暇顾及其他,他低头瞅着自己映在碗中如渊如潭的药汁中的倒影,少年时眉宇间的不羁英气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如今满面的病容和颓然。 他心中嗟叹从前在书中读到沧海桑田一词时,那时觉得它落在山河岁月中,也显得并非那么突兀,但如今用在自己身上,读出的却是等闲世故的巨变。 思至此,他咬了咬牙,不再踌躇,仰头将碗中的药汁一口澄个干净,苦药滚滚入喉,比闻着更不知苦了多少重,苦涩而又微有些辛辣的余味充斥着口鼻,连舌根都苦的发僵。 乔珩及时的接过齐亓手中的空碗,换了碗清水给他漱口,又从糖罐中取出一块琥珀状的糖块送到他嘴边,“亭砚,张嘴。” 一碗水灌入,口中苦味仍分毫不减,似要在他唇齿间肆意流窜生根,直到甜糯的糖块在舌尖化开,这才散去了在口腔中侵袭的苦。 不过片刻,药力释入骨血,热痛自他腕部狰狞的伤疤处涌上,顺着血脉狂猛的四下奔走,齐亓额间渗出一片薄汗,里衣也渐渐濡湿,而后那股劲袭上胸口,他无声地咬紧牙关,隔着襟前的衣料死死抓住用红绳穿了挂在胸口的银哨。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每次毒发都要经历一遍这般“濒死”的过程,多发作一次,程度更加深一分。 “亭砚!” 乔珩冲到床榻边,微揽过他打颤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拉下他狠命蹂躏衣襟的手,包在掌中,温柔的摩挲那因用力而微红的手指。 “玊之,我好疼,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好疼。”齐亓无力的靠在他坚实的怀抱里,阖眼承受着药力冲撞体内毒素的痛苦,他眼睫扑簌,脸色愈发的苍白,周身却是要命的烫热,右臂上的血痕也逐渐变得猩红刺目。 轻轻抹掉他溢出唇角的浓稠黑血,乔珩的手再难抑制地发抖,血怎么也擦不尽。 虽说霍晁古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但仍是不忍心见到他这副模样,“我去打盆热水来。”
38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