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让他感到宽慰的是乔珩的伤痊愈的很快,且他自那日起便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使得他不时浮现出的不真实感得以平复。 “姓齐的!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半月不曾露面的李无言披着满身水汽推开客房门时,乔珩正端着碗坐在床榻边,一口一口仔细的给齐亓喂粥。 “多谢李姑娘挂心,已经好多了。”齐亓未料到再次见面,她最先所说的会是这句,不免有几分欣然。 李无言脱臼的手臂已经恢复的完全,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不见外的坐到桌边,将背上用布包起的火铳放在桌上,“那就好,你若是死了,我跟谁斗嘴去。” “……”齐亓嘴角一抽,被她的话噎了个彻底。 乔珩拿着巾帕,擦掉他沾在唇边的残粥。 她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将腿翘到桌边,手抱头悠然的向后一仰,大大咧咧的说道:“本少主一向言而有信,这是答应给你的火铳。” 雨水顺着衣摆下沿落在地板上,汇成浅浅的一滩。 火铳就放在桌上,齐亓却不似想象中的激动,他瞄了眼李无言黏在脸上湿漉漉的鬓发,说道:“李姑娘不先换身干净衣裳?” 李无言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湿衣,一摆手,满不在乎道:“无碍无碍,本少主身体硬朗,这点儿小雨算不得事的!” “我是怕李姑娘身上的雨水湿了我屋中的桌椅。”齐亓这便算是扳回了一局。 并未将齐亓的话当回事儿,李无言撤了腿,拿起桌上的火铳,解开裹在外面的布,打量着已是锈迹斑驳的铳杆,敛了神色,怅然的说道:“就是这鬼东西要了我娘亲的性命……我当真是不愿多看它一眼。” 话毕,她便将火铳扔回桌上。 齐亓下了床,坐到李无言对面,目光落在那杆火铳上,比那冰冷的铁制铳身更显寒意刺骨,“原以为这会‘吃人’的东西会是什么可憎的面目,现今看来,不过就是根不起眼的铁棍……” 只着一件单薄的外衫,热粥好似也没能暖了他,说这句话时,齐亓的肩头细微轻颤,不知是压抑着愤恨还是被屋外落雨的清寒所扰。 乔珩寻了件宽袍披在他肩头,着意避开了肩上的伤处,接着默默地在齐亓身旁坐下,执起他稍显温凉的手,捂在掌心里。 此前,霍晁古并未向她道出齐亓寻火铳的真正目的。 “你既然对它有诸多嘲摈,为何还要大费周折的来寻它?”李无言读懂了齐亓的言外之意,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它的憎恶,便对他此番前来寻枪的目的更为不解。 齐亓暗暗握紧乔珩的手,新生出的指甲下泛起淡红血色,他垂眸瞧着桌上的‘铁棍’,缓了片刻,道:“我爹……是被北鞑子用这东西害死的,我至死也忘不了它发出的震耳的声响……” 那些他不愿提及的事,在过往的年月里一直如磐石般沉重的压在他胸口,压得他难以喘息。 如今坦然说出口,重压在心间的巨石反倒略有松动。 “……原是天涯沦落人,那你今后有何打算?要用它去复仇么?这玩意儿怕是早就已经不能用了。”李无言拿起火铳,拨动着上方塞添火药的膛口,“我询问过商队里的红毛,才知道这只是件‘试验品’,是夷人先制造出的一批用于审验其攻效的雏形。” 将火铳扔回桌上,她又悻悻道:“至于它是怎么落到擎夜卫手里的,我一直都在寻查,可是这中间就像隔了堵墙,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仅是如此我都无能为力,想来,为娘报仇,大概只是我痴人说梦吧。” 想必又是丘苑山在其间插手阻挠。 乔珩剑眉稍稍凝蹙,沉吟片刻后道:“若是信得过,且容我回京后查明此事原委,给姑娘一个交代。” “多谢。”她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垂眸向乔珩抱拳示礼,汇集在袖口处的雨水,便随着她的动作甩的满屋皆是,也依势甩到了齐亓脸上。 “……” “对不住,对不住。”李无言赔了不是,拧了把衣袖上的雨水,复又坐回到木椅上。 齐亓面上并未见怒色,他有些无奈的说道:“唉,都说了让姑娘你去换身干净衣裳了……” 李无言再次不拘小节的摆摆手,随后继续说道:“我们言归正传,既然已经用不了了,你要它可是有其他的想法?” “嗯,拆了它。”齐亓见她执意穿着湿衣,便不再劝阻,抬手擦着脸上的水渍,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火铳上。 他的回答显然在李无言的意料之外,她秀目圆睁,满头雾水的问道:“拆?为何?” 话毕,只见齐亓从乔珩手中接过一张图纸,在桌上未沾水的地方铺展开。 “这是我爹留下的遗物,他曾与这东西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再寻而不得,便结合了榫卯的运作原理,画出了这副图纸。” 这是父辈的心血,亦是他的骄傲。 李无言看着那张图纸,面上满是惊诧,“这是……火铳的设计图纸?你们是要自己造这东西?……” “正是。”齐亓轻轻点头,他的眸子里透出点点光亮,宛如从云间透出来星光,明澈坚定。 李无言亲眼见到娘亲死于火铳凶猛的攻势下,而齐亓的父亲也是殒命于铳下,她不禁后怕道:“但你该知道这东西要比刀枪更为凶险,若是真的将它造出来,岂非又会是一场浩劫?” “夷人的火铳既已问世,天下便已然不会再长久的安定下去了,终有一日敌人会手持‘杀器’踏过我朝四方边境,不是用刀枪便可以迎击的,到那时便会有更多的百姓罹难于铳火之下。”齐亓明白她所担心的是什么,“一朝杀器出,苍生十年劫,可若是不做,待到铁蹄叩门之时,我们也只有迎头挨打的份。” “这话倒是没错,总不能迎头挨打……”李无言也知这是一条终究会走上的路,凡事总有它既定的命途,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她早在进门时便已看到齐亓并未佩戴护臂,右臂一直无力的垂在身侧,加之察觉到他所受的伤久未痊愈,手指上的伤更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可你当真能拆的了它?你的手还能行么……” 齐亓低头看着自己满是疮痍的双手,心顿时一沉,“我……” “我可以。”乔珩留意到齐亓眼中的落寞,伸手握住他有些颤抖的手,“虽然我做的东西不怎么中看,但是拆些东西还是易如反掌的。” 听了乔珩如此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番话,齐亓愁云顿散。 又想起他亲手所做的那只歪歪扭扭的紫檀木匣,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别样的暖意,而后他侧头看向乔珩,微笑着说道:“那便有劳玊之了。” “好吧,火枪就交给你们了,我还有点儿事,就先走了,告辞!”李无言瞧着二人之间的含情脉脉,发觉自己有些碍眼,寻了个由头便赶紧走了。 待房门重新阖上,客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乔珩仍握着齐亓的手不放。 齐亓想起了紫檀木匣,继而又想到了更早些时候的事,轻轻将手从乔珩手中抽出来,道:“玊之,我想起件事儿。” 手中一空,乔珩有些错愕,却仍是笑着说道:“亭砚想起了什么?” “初到登穹塔那日,你说我‘还没领会过烟花柳巷的趣处’,那地方是有何趣处?玊之,你若是去过,能和我说说么?”齐亓虽未去过什么秦楼楚馆,却也知道那些地方到底是做何等营生的,所以问出这些话时,脸上不免有些嗔色。 乔珩断然未曾料到他所说的会是这件事儿,心中敬佩他闻言过耳不忘之余,更多的是局促。 “我……不曾去过。” 这话倒是不假,他平日里的公事琐碎,为人又有些教条,哪有闲心在脂粉堆里流连。 “可,玊之你那日明明言之凿凿,我还记得你当时绘声绘色的……唔……” 齐亓还在酸溜溜的说着,乔珩已经笑着揽过他,温柔的堵上了他的唇。 窗外雨势渐大,雨滴拍打着榕树浓密的枝叶,在屋檐窗棂之上蒙起一片水雾,急骤的雨声掩盖住屋内两人唇舌相缠之声,以及自相贴的唇瓣间溢出的细微且暧昧的喘息声。 来时还是绵绵细雨,才不过少顷,已是宛如倾盆瓢泼。 李无言站在客栈的门廊下,望着屋外连天的水幕,犹豫了片刻,没理会瘸腿掌柜递到眼前的油纸伞,抬腿上楼去找霍晁古与凌世新了。 她忽然一拍脑门,想起还有句话方才忘记说了,于是径直走到齐亓的房门前,“嚯”的推开了房门。 “对了!我还有句……话,要……”李无言说着绕过屏风往屋内走去,当她抬眼看见那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赫然倒吸一口气,复又故作镇定的转身出去了,“不好意思,打搅了。” 今日,她算是深刻的意识到了进屋之前先叩门的重要性。 ---- 「一朝杀器出,苍生十年劫」改自燕垒生先生所书《天行健·尾声》一诗中的「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第二十六章 委蛇 十日后。 骤雨初停,笼烟惹湿。 榕树间的乌鸫啼鸣声入耳脆丽清婉,雨珠滚过稠绿叶片上的脉络,复又落去,庭院的石板上涤荡着叮咛之音。 这几日伤势稍见好,可齐亓却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刚过卯时,齐亓便被屋外的鸟叫声扰了清梦,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时,见乔珩正端坐在木桌前研究着那杆火铳。 微薄日光恣意透过树叶间的罅隙,越过镂花的窗棂,浅明的一束,辉映在他脸上,和煦晞光里的那个人专注且俊雅。 望着他浸于晨晖中温柔的身影,恍惚之间,齐亓看的稍有些晃神。 微微侧过身,里衣磨蹭到他肩头新生的嫩肉,又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不适,剧烈的胀痒自伤疤处攀出,渐渐扩散至整条肩膀,齐亓实在受不住痒,隔着薄被窸窣的轻蹭了几下。 见床榻上的人不耐的轻微扭动着,乔珩擦去短刀上的污渍,洗净沾染油污的手,拿出一只淡绿的小瓷瓶坐到床榻边,笑着道:“亭砚,该上药了。” 伤口愈合后,生长出新的皮肉时,齐亓时常感觉伤疤处奇痒难耐,却又总是抓痒不得,乔珩遂寻来些清凉解痒的药膏,用以舒缓他皮肉上难耐而又紧绷的胀痒。 乔珩拉开他裹在身上的薄被,修长的手指蘸着药膏,一点一点轻柔的涂抹在他磨蹭的微红的肩头,清凉之感顿时将抓心挠肝的痒意祛散了大半。 “玊之,那根‘铁棍’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齐亓的手慵懒的搭在乔珩膝上,如漆般乌亮的发丝随意披垂在身侧,袖管滑至肘弯处,露出半截苍白到几近透光的手臂。 执起齐亓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温热的掌心托起微凉的指尖,仔细的帮他涂着药膏,“铳管内的构造与老侯爷所构绘的图纸相差无几,内壁上还残留着绿磷硝石燃烧过后的痕迹,不过膛口处的铁皮已然被烧的变形,无法再填入新的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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