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将外袍甩在椅子上,刚要歇下,袁钊便腾一脚踹开了门。 “那孙子抓着了?” 萧亦然应了声:“在后院。同那两人一起。” 袁钊四下打量了一圈:“你儿子呢?怎的没在这?去审唐如风了?不是我说你,上次那姓李的同他说了会话,便要上吊自杀的,你怎的还让他……” 萧亦然身上疲乏,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大嗓门:“没在府上,回宫了。” “啧啧……”袁钊也看出他的疲态,拔腿要走,却还忍不住损他几句,“你终于舍得撵那便宜儿子走了?惨喏!堂堂一朝摄政王,膝下无嗣,便宜儿子也指望不上,看谁将来床前给你端茶送水尽孝道。” “……”萧亦然摆摆手,和衣瘫在床上。 他踹唐如风出天涯路那一脚,用了真力,这会儿反过乏来,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身子骨让蚀骨散浸了四年,一身武艺消磨了半数。 将来么? 哪里还能有将来…… 萧亦然阖上眼,越风楼里那股子浓郁的熏香气直往他鼻尖里钻,没力气再起身沐浴,就窝在这清冷的松香里昏沉沉地睡了。 他这里睡得安稳,沈玥一气之下回了宫,闹了个鸡飞狗跳。 内监王全带着一众宫人给他沐浴更衣,见着他红肿的腕子大惊失色地唤了御医,敷上药包起了伤。 沈玥闻着活血散瘀的苦药,几日未见荤腥的胃淤了口气又积了食,小太监跪在地上托着盂盆,吐得昏天黑地。 捱到天光大亮,太后宫中来请。 沈玥就着王全的手喝了半盏蜜水,压住嘴里翻腾的苦味儿,理了理衣襟,往慈安宫去了。 黎太后拉着他的手坐下,关切道:“怎的去了王府几日,就瘦了这许多?” 沈玥一想到那些酸苦的野菜,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他淡淡道:“没什么,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黎太后忽略他冷漠的神色,笑着拉过沈玥的手:“前儿个过节,正好赶上浪里淘沙的龙舟进了中州,今年的岁贡里,有些个时兴的玩意儿,你舅舅特意紧着先送来给你瞧瞧。” 一旁的宫人络绎不绝地送进来些琉璃盏,挂钟,珊瑚,大珠……衬得宫宇熠熠生辉。 沈玥见惯了这些奢华的东西,并不觉得多稀罕,垂着眼皮随意指了几样,又瞧上了一旁六尺高的大松盆栽,命王全一并收下抬走。 黎太后见他脸上挂了笑,这才放心地说道:“玥儿大了,你舅舅说挑了几个样貌身家好的姑娘给你,可你这一跑出去就是好几天,见不着个人影儿。为娘也不好给你做主,这会儿回来了,可要看看?” 未等他回话,黎太后便挥手命宫女布了帘,带那几个姑娘进来。 沈玥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垂手摸着生疼的腕子不说话,胸口憋着股撒不出的气。 太后打定了注意要让沈玥纳黎家女,刻意忽略他冰冷的神色,眼眉微微一挑,几人便袅袅婷婷莲步轻移,走上前来。 香风带着脂粉气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里,沈玥折腾了半宿的胃再扛不住,一把扯过王全的手,俯身蹲下。 王内监赶忙递过方才挑的琉璃花瓶,沈玥“哇”地一声,吐了。 宫内顿时乱做一团。 御医又转头来了趟慈安宫,这下手上的伤也没瞒住。 黎太后终于挂不住笑,沉声道:“陛下万金之躯,怎能随意糟践,也罢,不留你了,回去好生将养罢。” 沈玥手上才溅了水,正又拆开重新上了药包扎,低头仔细着他那根旧红绳,也没出声。 包扎完后便强撑着精神出了慈安宫,饭也没用。 他头脑一热被人拐出宫住了几天,骤然回到自己的寝宫里居然还有些认寝,从王府那梆硬硌腰的木板床,乍一躺回这层层松软的锦被缎褥,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就没个舒坦的地方。 他胸口憋闷地喘不上气,头晕恶心,脑海里声声嗡鸣着,最要命的是,他眼前一直回闪着萧亦然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 萧亦然每跳一遍,他的心脏也跟着狠狠地跳一下。 骇人心神的惊惧反反复复,如凌迟一般折磨着他,片刻不停。 沈玥自行爬起来,没叫宫人,狠狠地抓了一大把安眠香,洒进炉中燃了。 青松冷香袅袅燃起,他闻着这股子香气,这才勉强找回了被一遍又一遍从高楼上跌落下来的三魂七魄,周身冷汗淋漓,浸湿了衣裳,双手仍在不自觉地抖着。 六层的高楼…… 他何至于为了一句玩笑话,就从那样高的地方往下跳! 武扬王府。 萧亦然耗尽心神,精疲力尽,一觉睡到晌午才披了衣裳坐起来。 屋里撒着帘不透光,他冷不防瞧见窗前的小榻上委委屈屈地窝着个人,顿时蹙起了眉。 才回宫没半日的功夫,怎么又赖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有一个爱作死,不惜命的老婆是什么体验? 小皇帝答:谢邀,人已吓死。
第9章 军粮案 萧亦然知他生了气,这么高的个子缩在榻上,像个挨了欺负还巴巴跑回来的小狗。 他拉不下脸去赶人,轻推了两把,喊沈玥去床上睡。 沈玥身上不舒坦,又在小榻上吹了不知多久的冷风,赖着不起,闭着眼哼唧着难受。 萧亦然无奈地站了一会儿言寓兎,见他没有要起的意思,只得将人连拖带拽地塞到床上,伸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汗涔涔的倒是没起热,这才抽身走了。 袁钊正带着人在后院里审唐如风。 陆炎武是中州这些官员里,难得能对他脾气的,那日里为着陆判官,袁大将军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南城的淤水沟,顶着满身污秽亲自将人捞了上来。 这会儿罪魁祸首落在他手里,横竖也要将人剥掉层皮,就连大理寺的缇骑来提人犯,都被他扛着腰刀给骂了回去。 萧亦然没进去,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唐如风端着副作孽多端,无所畏惧的架势,文绉绉地说:“奉天子密诏,效法先贤刘玄德,入中州勤王,杀胁令诸侯者以复安社稷。” 袁钊火冒三丈,可这人胸口顶着个一戳就冒血的窟窿,打不得,刑也动不得。 萧亦然推门进去,站在唐如风面前。 人虽绑在刑架上,面色惨白似纸,神情却淡定如常。 萧亦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若无其事地转头问:“双剑如风的剑呢?” 袁钊从一旁桌子上拿过那一双袖剑,扔到萧亦然的脚边。 萧亦然抬腿将剑连柄鞘踩住,说:“咱王府又不是大理寺,人犯既已经招了,凶器也不必留着做证物,这天下闻名的双剑可是好东西,拿去送西城的铁匠铺子熔了,给征哥儿打个佩刀。” 武扬王背后要养着个偌大的漠北州,穷得叮当响是九州尽知的事,可也没听说过他竟能穷到这个份上,甚至连一双老剑都不放过。 唐如风拧眉,咬牙切齿地骂道:“萧庶三!你无耻!” 萧亦然不以为意地脚尖一点,袖剑打着旋被踹出去,在地上摩出一溜火花。 唐如风当下便急了,哑着嗓子吼:“你他娘的踩老子的剑作甚!” 萧亦然脚尖一动,另一只袖剑也飞了出去。 唐如风在刑架上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喘着粗气,挣脱了力,头一歪晕了过去。 萧亦然见人敲打得差不多了,便抬手命人将他放下来,“阿钊不必急躁,他不说也不打紧,只要有他在手里便是铁证如山,定能叫大理寺治他和那严二刺杀谋逆的大罪。” 袁钊托着右臂坐下来,猛灌了一口凉茶:“那照你这么说,咱们今年的军粮,就算是有着落了?” “没有这么简单。”萧亦然面色凝重,“大理寺确实是能定罪,但大理寺能能抓人吗?缇骑那帮人都是些荫庇子弟,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叫陆大人给差点丢了命,指望着他们南下去抓严二,可能吗?” 袁钊拉下脸,丧气道:“那你说怎么办?要我说,咱也甭管什么盟约不盟约的了,横竖是天下粮仓的那帮孙子毁约在先,不敢来中州也不肯交今年的军粮,咱们干脆就让铁甲军荡平了金陵,看他们交是不交!” 萧亦然无奈地笑了笑:“袁大将军,你都是做大将军的人了,说话怎能儿戏?铁甲军一动,整个大雍九州都会闻风而动,这是大干系,哪就那么容易?以往这些年都过来了,眼下还没到一定要直接翻脸的地步。”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袁钊狠狠地一拍桌子,“咱们打仗的替他们守国门,吃喝嚼用还得朝这帮孙子伸手讨要,他们吐一口咱才有一口饭吃,比那臭要饭的还憋屈!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萧亦然杵着头,眸光闪烁。 他在中州布下的这五万兵马,不是虚数,如果当真逼到翻脸毁约的份上,铁骑南下,横扫江北、浙安两州,不在话下。那位严二就算有胆子刺杀他,也未必有胆量敢不交今年的军粮。 倒是眼前这位唐如风的身上,和陆炎武尚未说清便险些被灭口的天门关旧案,能扯出不小的干系来。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关一朝被烈火焚毁时,他远在沧云,等他赶到驰援时,大火已将这座镇守大雍边境的高城焚为烈土。而后,雁南眼看着也要失守不保,中州的驰援却迟迟未到,老国公为着保他这个幺子平安,借着祈粮求援的名头将他送往中州。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天门关的八万将士究竟是如何在一夕之间被滔天火焚,其中的内情和干系还是他到了中州后方才知晓。 两年后,永贞帝殡天,他率铁甲军南下拥立新帝,陆炎武亲审世家叛国,勾结鞑挞出卖军情一案时,他才在案卷之中一点一滴地触及了当年鲜血淋漓的真相——问题就出在当年天下粮仓送往天门关的那批军粮上。 那是一批生了霉斑的粮草,以至于将士们吃了之后,腹泻不止,甚至连枪都提不动,鞑挞可汗鬼赤便是在此时看准了机会,勾结内鬼,大开城门。 驻守天门关的那些大多是漠北军中的精英,素日里能够以一当十的好手,却因一口有问题的饭食而丢了性命。 鞑挞在城中大肆屠戮,甚至以屠戮为乐,城中尸山血海,犹如人间炼狱……最后,可汗鬼赤下令一把火焚尽了天门关,这些以死殉国的人尸骨无存,只剩下被斩下计数,用作统计军功的左手。 当年的惨案太过触目惊心,他并没有质疑过天门关惨案中的细节——那批生了霉斑的粮草。 自江浙往漠北送粮,横跨千里,即便是铁马冰河的脚程也要走两个多月,未免路上生霉腐败,送的都是干粮,且多半撒了生石灰等吸潮防水,从不曾过这样严重的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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