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被他这番坦诚之意给顺了毛,冷着的脸缓和些许,温声道:“铁甲军负重甲,故兵力强悍,但消耗也甚巨。天门八万铁甲军消亡,更是直接耗空了整个雍朝的根本,这才有过往‘八大州府养漠北’的话。即便是流民北迁、重启军田,如今战事频仍,也做不到三分守城,七分守田。 这样大耗费的军需自供,仲父是别想了,能给将士们打打牙祭就已经很不错。国库若不出钱拿大头,单靠一个穷乡僻壤的漠北州,就算朕给你迁过去百万壮劳力,又如何能养的起这国之重器?” “……”萧亦然瞪了他一眼,这崽子说话是半点不带与人颜面的。 沈玥不以为然地笑道:“仲父莫要怪朕揭漠北的底,‘带甲十万,日费千金’这话是孙子兵法里说的,还是当年仲父教给朕的呢。” 萧亦然坐直身子,抬手抱拳,给他施了半礼:“流民北迁一事利民利国,不仅破世家垄断有望,更是功在社稷,彪炳千秋之举。” 沈玥笑了笑:“仲父,夸朕没用。把口供交出来,不然朕就把这彪炳千秋给一把火烧了。” “陛下——”萧亦然没想到说了这么久,沈玥仍执拗于那张破纸,他摇摇头,无奈道,“臣并未欺君,口供是真的没有了。” 沈玥作势就要去抢。 萧亦然伸手捂住桌上的策论,二人双手叠放在一处。 僵持片刻,萧亦然退让一步:“口供的原稿,当年我看过之后,便亲手烧了。” 沈玥冷了脸,簌簌地往下落冰渣。 “为什么?凭仲父与朕当年的情谊,难道你就半点没有怀疑过这份口供的真伪,想要还朕一个清白吗!朕冤不冤的不重要,不抓住幕后黑手,仲父上哪去找蚀骨散的解药!” 萧亦然头回被人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胸口刚燃起的火星子还没来得及撒,便被沈玥瞬间要红的眼眶淹回一片死灰。 沈玥骄矜地别过头,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却被微微颤抖的肩膀出卖了情绪。 萧亦然沉声宽慰道:“陛下倒也不必对蚀骨散执念过深,山河未定,臣自不会坐以待毙。蚀骨散再毒,只要抑制了气血,不再服毒,倒也还是能撑上几年的。” “执念过深?”沈玥气得哆嗦,“仲父少拿这套舍近求远说法糊弄朕,你无非就是认定了朕早晚都会要你的命,死于蚀骨散,还是死于庙堂,都没什么区别!你根本就不在乎!” 萧亦然不以为意:“臣虽无谋逆之心,但有谋逆之举,横竖是活不到云开月明的时候,何必非要等到压不住局势令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时候?” “好!好的很!” 沈玥自船上瞧见他时就冒起的火,登时被这一句话给炸地山崩地裂,他好歹抑制住自己掀桌子的冲动,袍袖一甩,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片刻后,他又怒气冲冲地走进来,一把掀开萧亦然的手,抓起桌子上的策论,团成一个球,扔出窗外。 “仲父想死,朕成全你。干脆就都别活了!” * 萧亦然怔了片刻,抬眼看向窗外,确认沈玥是真的被他气走了,偏头命小太监平安将那一纸策论捡回来。 他抬起被层层绷带裹着的手,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触碰那些工整方正的小楷。 掌政八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雍朝九州早已是分崩离析之势。沧云关战事频仍,江浙无法强攻,四大家根深蒂固,中州坐立其中,踩着生民烈焰,勉力维系朝不保夕的富贵奢靡。 正如史书上,历朝历代每一个朝廷的倾覆,王朝气数已尽之时,不可调和的各界矛盾,宛如洪流倾覆而下。这些无解的问题,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无数次地反复想过。 而今,他终于在沈玥的这一纸策论中,依稀瞧见刺破寂寂暗夜的一缕天光。 萧亦然忍住喉咙里的咳意,指尖上的字迹恍若刀剑,将他割开一道口子。 他蓦地一偏头,鲜血混杂着他对雍朝仅剩的几分忠心和肝胆,触目惊心地落在龙榻前。 萧亦然随手将策论夹进话本里,撑着床边的柱子下了床。 平安哆嗦着上前,喃喃道:“王爷,陛下要您在这儿好生养着伤……” “有圣旨吗?”萧亦然斜了他一眼,“没有明文圣旨,你要软禁本王不成?” 平安的小脑袋立刻摇成了拨浪鼓。 萧亦然堂而皇之地拿着话本出了宫,拐出大雍门进了一旁的小巷。 袁征正赶着车候在里头,见了他赶忙扶上车道:“王爷,到底有甚么要紧的,非要你亲自去才行。” 萧亦然伤势未愈,方才走得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默了片刻,给了袁征一脚。 袁征得令赶着车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王爷,你说我总跟你合伙这么戏耍小陛下,是不是不太好?抓这严二我就看出来了,这小陛下的手段实在是厉害,他以后不会给我小鞋穿吧。” 萧亦然拿过车里的水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道:“严家的调粮令发了吗?” “还没呢。我那么说还不是为了糊弄小陛下的,弟兄们心里有数,没动。” “严家有没有调粮这么大的事,张之敬那边的消息手眼通天,瞒不了陛下太久。车赶得再快些。” “得嘞。”袁征应声又抽了一鞭子,得意道,“王爷您也不用太着急,老泥鳅那儿有大哥呢,大哥正带着他们在浪里淘沙的船上喝酒叙旧,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 “你们倒是快活。”萧亦然轻笑着摇摇头。 “王爷你在皇宫里也挺滋润呀,这儿子没白养。” 袁征掀开车帘,从外头伸出一个大拇指。 “孝顺!” …… 马车绕过大理寺,顺着后门进了诏狱。 严裕良难得壮起几分胆量,搀着腿伤的大哥走出牢门。 瞧见上方端坐的那人蟒纹玄衣,金玉冠带,联想起阎罗血煞的坊间传闻,登时吓得面色发白,浑身打颤。 严子瑜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抚道:“不要紧,有大哥在。” 萧亦然冷笑一声:“本王面前,装什么兄友弟恭?” 严子瑜俊秀的面色惨白如纸,却依旧笑得从容:“王爷身为家中幺弟,想必也能理解。这兄弟之间哪怕斗地再凶狠,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到底是血浓于水。” 萧亦然的脸色瞬间阴沉几分。 天门关一战,萧家一门三将尽数折在这些卖国贼手里。 时至今日,都不曾有一个严家人站出来认错悔过,却敢站在他的面前,大言炎炎地谈什么血脉,兄友弟恭。 严子瑜不慌不忙地拱手施了一礼:“此番我二人入中州,多方觊觎之下本是必死之局,幸得王爷保我兄弟性命,子瑜感念在心,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父生前的确跟本王做了交易,可毕竟严家的家主之位只有一个,至于到底留哪一个……”萧亦然倏地笑了,“既生瑜,何生亮?听闻你这腿伤就是你弟弟下的手,本王给你个机会报仇。杀了他,你就是下一任天下粮仓的当家人,连皇帝和本王也要让你三分。” 哐啷一声。 袁征拔出腰间的佩刀,扔在了严子瑜的脚边。 严子瑜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严裕良抖地像个破了洞的筛子。 萧亦然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本王行事一向公平讲理,若那个废物老二有这个胆子杀了这个处处都比你强的亲大哥,本王自然也会保你一世的风流快活。”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今晨沈玥强行给他修剪的指甲,一个个打磨得光滑圆润、毫无棱角,齐整细致得全然不像一双握刀杀人的手。 “如何?决定好谁生谁死了吗?” 严子瑜目光微动,严裕良毫不犹豫地上前,二人同时握住了地上的那柄钢刀。
第30章 露底牌 严子瑜握着刀柄,镇定道:“王爷,我二弟手持家主令,是众所周知的新任家主。若王爷非要从我兄弟二人当中选一个,子瑜甘愿赴死,只求王爷保我二弟平安。” 萧亦然不为所动:“你要死就死,同本王说那么多废话做甚?” 严子瑜闭上眼睛,握着严裕良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胸口上撞。 严裕良吓得松了手,钢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大哥……我根本不知道爹同阎罗做了什么交易。你死了,阎罗也不会放过我的!” 严子瑜眼神闪了闪,故作思虑道:“父亲生前我曾相助打理商行事宜,倒是有些揣测,只是不知是否与王爷有关。” 萧亦然明显没什么耐心听他长篇大论,冲他一挥手:“说吧。” 严子瑜心知这是自己保命的关键,不再作态推拒,将这些年严家内部的势力纷争和盘托出。 当年萧亦然南下扶持沈玥登基,断天门兵败一案,手刃四大世家,以“铁甲军不越逍遥河”为条件立城下之约,换四大家主“非身死不得出中州”。 八年过去,这几位世家之主久困中州手无实权,世家的内部势力也因此而动荡生变。 浪里淘沙的八方风雨可凌驾于家主之上,金玉良缘的家主自即位至今从不曾露面,而天下粮仓则分成了两大派系——以其父严梓木为首的中州一派,和家族外戚亲族为首的金陵派,两派纷争不断。 严子瑜坦然道:“家父身死后,中州派彻底落败,满朝中人都在等着瞧王爷的笑话,看王爷如何与我严家博弈,连隐忍多年的陛下都忍不住出了手。然子瑜斗胆猜测,其实早在父亲生前,王爷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情景,解了这所谓的军粮之危。” 晦暗的灯火“啪”地一声爆开四溅的火花。 灯影晃动下,萧亦然微微垂眸,隐在昏暗处的眼底闪过凛冽的杀意。 他摩挲着右手的薄茧,沉默片刻,问道:“严公子何以见得?” 严子瑜轻抚着自己受伤的双腿,温和地笑道:“王爷把持中州近十年,谁生谁死,绝瞒不过王爷您的眼睛。金陵严家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不可能在王爷您的眼皮子底下害死家父。 我兄弟二人困身金陵,父亲是不得不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换我二人一条生路。” 严裕良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地问:“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父亲的死和我们有何干系?” 严子瑜低声道:“你我被困在金陵,四叔既然敢对父亲下手,也就敢一刀杀了我们。只有父亲身死,我们才有可能名正言顺的离开金陵。入中州虽为质子,但在王爷的手下,远离了金陵派,可保性命无虞。” 严裕良不屑一顾地撇撇嘴,顾忌着上方正襟危坐的阎罗,才没敢言语。 “即便家父一心向死,王爷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手中的人质被杀。即故而子瑜斗胆猜测,父亲想必许了王爷以大利,达成了某种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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