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的消息一到,四下里大多松了口气,扛枪的扔了手中枪,刀弓也都卸了手,众人七扭八歪地瘫在地上。 自陵峡口一役后,铁甲军被困在河北州时日不短,莫说军需补给和援军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便是昼夜行军、连番在敌后周旋也够人受的,这和正儿八经地在战场上你来我往还是两码事,一个不留神就要落到河北大军的包围圈里,被人包了饺子。 谢二的打法又极为刁钻,三五不时地派兵前来骚扰,铁甲军被她吊着连轴转,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纠缠了月余,委实将人心里的弦崩到了极点。 铁甲军自南下入中州以来,还没打过这样憋屈又艰难的仗,若非一早听说萧亦然从江北回了中州,又火烧敌营占了上风,撑着人心里的最后这口气也要散了。 袁钊远没有众人这般轻松,他捏着军报的脸色十分难看,却又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得三两步上了城墙,去瞧自己画在岗楼上的舆图。 “——将军!”张之敬察言观色,三两步走进来,掩上岗楼的角门,“援军可是出了岔子?” “这岔子出的大了!” 袁钊指着墙上自己拿碳灰笔画出的舆图:“丘川北向是丘山陵,地势险峻不逊于陵峡口,南向是一马平川,琅琊黎氏那群废物如今没能从南向拿得下丘川郡,那我们要与援军会师,只能从北向强攻上山。 换句话说,这丘山陵,得我们拿自己将士的命趟过去。” 千盼万盼的援军终于得了信儿,可这肩上堪比泰山的担子却在顷刻间更重了百倍。 琅琊府军入河北后直奔丘川而来,他大约能猜得到萧亦然在后布置的行兵走向——琅琊府军打下丘川郡后,布兵于丘山陵上,铁甲军出兵茶盐,将谢二逼到丘山陵脚下。 届时琅琊府军从丘山上一跃而下,南北夹击,则河北朝夕之间便大局可定。 然庙算千里,终有一失。 任何筹谋再如何精准,将形势、人心拿捏地再如何到位,可落到了施行层面上,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参与者都有可能会出现问题。 谁也没有预料到,区区一个丘川郡,十打一的兵力,琅琊的三万府军硬是没能拿的下来! “铁甲军在北,强攻上丘山陵可谓难上加难,折损过半怕是都登不上半山腰。”张之敬老兵出身,知道厉害所在,他带着数十狼牙钻进河北州后便通管了整个河北的军情。 谢二行兵诡谲,眼下谢嘉澍已死,唯一能掣肘她的几个分舵主又都被黎氏一刀砍了个干净,谢家军中再无内乱,守住丘川郡,绞杀琅琊黎氏丝毫不成问题。 他们这头军需补给半点都进不来,水米粮草这些时日也早已消耗殆尽,若是两军要在丘川决战,则不必拖上几日的功夫,铁甲军自己个儿便能耗死了自己。 可单看琅琊府军的战力,要将战线挪到丘川以南,怕是又指望不上。 袁钊一拳头猛地锤在了城墙上,簌簌地落下一团白灰。 “大好的战机,万全的局势,全毁在了黎氏这群脓包的手里!” * 此刻,焦灼于丘山陵战局的远不止袁钊一人,琅琊府军这头也是一团乱麻。 雍朝九州的地方自治军素质一贯的差劲,且承袭了前朝虚报编制人数吃皇粮的恶习,琅琊府军浩浩荡荡北上号称数十万的大军实数不过三万有余,很多分旗自建军编制起就没上过战场,在这场攻城之战上吃了大亏。 城墙的火油成片的烧下来,烧红了半边天,很多人从没见过如此生死搏命的架势,当下连副旗的指挥都顾不上,四下仓皇逃窜,其间还被守军不止一次从城里杀出…… 这次北上驰援铁甲军所有人都当是做做样子,说到底不过是给太后逼宫夺权失利一个台阶下,黎融更是从一开始就摆出了和谈的架势。 谢嘉澍一死,两方猝不及防地上了战场,见了真章,方才知道这三万府军,不过是一把毫无用处的废刀。 黎融被羽箭擦破了鬓角,喊哑了嗓子,焦头烂额地四处救火,也没能挽救府军不堪一击的溃败之势。 最后还是季贤当机立断,鸣金撤兵,又被连夜赶来的谢二,顶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一直率军追杀出十余里,方才收兵扎营。 战局只暂缓了不到半个时辰,谢二就仗着丘川天险困住了北向袁钊的铁甲军,再度卷土重来。 素日里铁马冰河拉车的骡马被她用在了战场上,尾巴尖儿上点着了火,身上绑满了火油炸药,前仆后继发了疯似地冲进琅琊府军刚扎下的营寨里。 火油极速蔓延,在原野上烧得大地干裂,火光蚀天。 谢二率骑兵紧随而至,自左右两侧分翼包抄。 刀锋与火光将整个天地间杀成一片惨烈之景,如人间炼狱,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黎融被一众亲兵护着仓皇南逃,连番的爆炸豁开了他素日俊朗的面容,血水混着冷汗往下淌。 直至此时,他方才真正见识了这位一直不被众人放在眼里的谢家二姑娘,能将袁钊这样身经百战的悍将和数万铁甲军困在河北州月余,甚至还能屡占上风的奇女子,到底有着怎样可怖的战力。 季贤打马冲过来,他胳膊上一大片烫伤,素日执笔安天下的双手此刻一手持缰绳,一手握着一柄出鞘沾血的唐刀,虽也免不了形容狼狈,但眼神坚毅之色不改。 他持刀按住黎融的鞍辔:“将军!不能再后撤了!再往南便是陵峡口,我军逼上了山头,便是绝路!” 黎融猛地甩开他的刀:“你当是我想逃!” 一旁的副将扯着嗓子喊道:“季监军——!这攻势太猛,将士们根本就顶不住!” “顶不住也要顶!”季贤头也不回地吼。 “我等府军不擅登山作战,连袁钊和铁甲军都折在了陵峡口,再往南撤,一旦被谢二率军追上围山伏杀,就只有死路一条! 季贤猛地顿住马,横身拦在黎融的身前:“将军给我五千兵马断后,属下以性命担保,在我大军撤过陵峡口前,定不让谢家军过陵峡口半步!” 这等危急关头,留下断后就是以死拦路,为众人的仓皇逃命拖延片刻功夫,各位统领心中门清,但值此生死关头,谁也没提这个茬口,都一窝蜂地跟着大军南逃。 黎融几次钦点了几个落后的副旗断后,不过瞬息之间,便被随后追赶而来的谢家军淹没其中,连个水花都没剩下。 此刻季贤愿意挺身而出,做这个冤大头,众人都齐齐松了口气,甚至唯恐他反悔,恨不得替他在马屁股上抽两鞭将人赶紧送走,为首的黎融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迟迟未曾发话。 季贤见他没有允准,复又高声催促道:“将军!战况紧急,再犹豫谁都走不了!” 黎融猛地打马,上前与他侧身并肩,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是你杀了谢嘉澍,是也不是?” 季贤不置可否:“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到底是谁下的手,还重要吗?” “你毁了两军和谈,令我等沦落至此,我焉知你是当真会留下断后,还是要率军投敌!” 黎融目眦欲裂,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与其留你这样首鼠两端的叛徒,不如我现在便杀了你!” “横竖都是一死,死在后方,还能为将军拖延个一时片刻!” 季贤蓦地提高了声音,不给黎融半点犹豫的机会,高声厉喝:“诸位在前先走,季氏思齐,为诸位断后!” 季贤扬鞭策马,逆着惶惶大军南逃的人潮,斩钉截铁地一路向北。 黎融征愣了一瞬,忽然觉得自己看见了当年他名扬天下的那一场琼华夜宴…… 那时季贤初出茅庐,便以一纸文章名动中州,令彼时同届而出的才子尽皆哑然失色。 那夜的琼华宴似乎所有盛大的焰火,众人的瞩目都只为着这一人而绽放——他于开宴之时,登上首艘龙首大舟,接先帝永贞赐酒,执笔做长卷一副。 夜宴连开七夜,他便画了整整七夜,期间无数人前往观摩,无不啧啧惊叹。 大宴方落之时,一副长三丈六的宏图——《山河社稷图》落笔而成,九州山水尽皆现于纸上,工笔斐然,惊艳众生。 先帝亲自提笔为他赐字“思齐”,此后他入阁为臣,步步青莲,前途一片大好,却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夜里,突然转变了风向。 君子豹变,不过一夕之间,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才之士,便成了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世家官,做了四大家埋伏在朝廷里最深的一步暗棋。 而今,这位曾令九州学子膜拜又遭唾弃的读书人领兵逆行,毫不犹豫地喝道:“我等王命之师,岂可屈服于叛逆之后! 河北谢氏水淹皇城,其罪滔天,愿舍身杀敌者,随我前往! 为社稷死——则死之!” 大雍朝廷势微,几番沦落于世家掌控之下,九州分而自治,却又一直顽强地保留了些许微弱的根骨——每逢世道晦暗之时,总有那么些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人挺身而出。 其声朗朗于天地,其行灼灼于世间。 季贤身后不堪一击的琅琊府军,仿佛又找回了主心骨,渐渐跟随他汇聚成一股洪流,高声呼和着“则死之!”,调转马头,义无反顾地冲向蔓延连天的战火。 这样的人,当初为何会甘愿屈居于世家麾下? 黎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这片刻犹豫的功夫,追兵已至,他只得狠狠地一鞭子抽向胯.下的战马,头也不回地直奔陵峡口而去。 季贤说到做到,凭借临危不乱的头脑,和镇定自若的遣兵布阵,当真稳稳地拖住了谢二的攻势,给了黎融片刻喘息之机。 黎融率残军南撤,越上了陵峡口早已被炸塌的堤坝。 就在众人蹚过已然平缓和顺的逍遥河水,甚至能遥遥望着中州皇城的袅袅炊烟之时——断后的季贤骤然率军右撤,向着谢家军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谢二神兵天降,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天时、地利、人和,三方尽失。 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逍遥河的流水被鲜血染红,骤然升高的河道仿佛又发了一场滔天的洪灾。 黎融直至被逼上绝路之时都没能明白,他手握这三万府军,入境不深,再如何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南逃回中州,怎么会一步步兵败如山倒,落到全军覆没的地步的? 他颓然地倒在血水里,弥留失光的眼睛里倒映着河北州硕大的烈日,灼灼耀眼,被血水糊住的耳朵里尽是不绝于耳的惨叫。 似乎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对他低声说:“若将来有朝一日,待你行至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请你务必记得,虽不是朕亲手杀你,但你是一定是死在朕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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