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章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敛了下去,“皇兄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您还不知道吧?谢卿已经答应了朕,来日会与朕同上陵云台。届时天下人中,还有几个会记得皇兄你呢?” 与顾邺章掠过来的目光相对时,谢瑾身形一晃。这本就是事实,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矢口否认,只好先一步避开视线。 “一座台子罢了,三弟总要先登上去再说。若要效仿前朝的魏明帝,当心重蹈覆辙。”顾邺章解意地并未当众给谢瑾难堪——他向来很照顾谢瑾在外人跟前的体面。当下只收回目光也倾身贴近顾和章的耳边:“一日未能踏上去,我便可以说……” 半晌无言,他这么一卖关子,顾和章倒先心急了,撤开半步紧盯着他追问:“说什么?” 在众人瞩目中,顾邺章衣袖轻摆,竟径直越过顾和章扬长而去。 可谢瑾和顾和章都听到了他留下的那句话。 ——你不如我。
第50章 陵云之上 秋已暮,红稀香少。 从那场宫宴上回来以后,谢瑾便一直不停笔地写信。清一色玲珑落花般的小楷,一封需经程云的手送往云中,一封需经张晖的手送往太常寺,还有一封,要经令姜的手寄往明凤山。 当初在中书省当主书令史的日子里,他就只结识了张淡月和李望秋这么两个好友,却也都是知心的至交。 张淡月两年前才调去掌着从容讽议的集书省,半年前就开罪了郑毅安,又因犯言直谏被顾和章连降三级,谢瑾联合李望秋、卢颢上表,总算保住他一命,将人安排在都水台避祸。 李望秋虽也算不上是钻营的人,到底心思开阔八面玲珑,谢瑾又认定他满腹经纶有意提携,顾邺章在位时便一路高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少卿,连顾和章亦挑不出他的错处。 谢瑾在洛都原就是四面树敌众矢之的,更兼亲族离散举目无亲,搁在往先无所欲求也便罢了,既要将顾邺章从秋棠宫拉出来,便不得不向李望秋借力。 好在,哪怕是谋逆窃国这样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李望秋也没说半个不字。 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金灿灿的银杏叶堆叠了满地,风声掠过时萧然如诉。陵云台一如往日美丽灵秀,顾和章挑了一个四下无风的吉日,选在天色晦暗时登台。 毕竟是赌命的事,阵仗虽大,真正伴驾登台的,也就只有谢瑾一人。 再度驻足于芳草萋萋的陵云台下,谢瑾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明凤山中。 那里的树木青翠欲滴,迎春花一簇簇、一簇簇地挤满视线。那时的顾邺章还年少,却已生得高挑,眉宇间意气风发。一晃十六年过去,他提起陵云台的神情,却仿佛仍在昨日。 ——庭兰,有朝一日我要以这陵云台为筹码,请天子重审你父亲的冤案,若不能达成目的,我便亲手毁了它。 ——我相信天子不会无动于衷。 彼时他心中尚有不解,动容之余失笑着问:这台子若已建好,如何能说毁便毁? 师哥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说了能做到,自然是真的能做到。 那双凤目里盛着狡黠又璀璨的光。 我打算在陵云台上设置一处天底下最精妙的机关,外看不过是一颗异于别处的……绿青?实则却是这座楼台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我以修缮之名再度登临,便可以让它在天子的眼前彻底消失。 为什么是绿青?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设计这样一个机关。顾邺章当时有些意外,笑着说:至于绿青么,其实我原本还没想那么细那么远。但去岁你赠我的生辰礼便是采自这山里的绿青,若到了那时我还没有相中别的玉石,就用它好了。 大约是自信于自己的构建,顾邺章在登台时的身姿状态是格外松弛的。顾和章心里却憋着股劲,整个人呈现出与他截然不同的紧绷。陵云台无风自动时,谢瑾能清楚听到他的呼吸,与他踩在台阶上的步调并不一致。 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终于在万众瞩目里步上高台。 以陆良为首自愿前来的群臣侍从跪倒在地面上仰着脖子高呼万岁,近于冰封凝固的气氛霎时变得欢腾而热闹起来,甚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可笑。 顾和章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得意地转头对谢瑾道:“谢卿,朕并不比他差。” 他所料想的果然不错,只要将谢瑾带在身边亲自盯着,性命相系,他就不敢乱动手脚。 谢瑾低垂双目,掩住眼中的讥讽:“陛下御览国泰民安,何必在意他的话。” 俯瞰了一眼台下熙攘如织的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是他第二次登陵云台,依然是当空的明月,依然有萦香的烛底,只因为身边的人变了,一切便都显得黯然失色。 “你在看什么?”顾和章问。 “臣在看陵云台的结构布局。”谢瑾淡淡答。周围的喧嚣都是冲着顾和章来的,细究起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因而他面上始终平静。 缓缓转头望向一袭华丽龙袍的顾和章,谢瑾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托起月光的平湖:“登回回眺,究观洛邑,山丘秀极。陛下,其实陵云台的可贵之处,不止在其随风摇动,更在其俯仰可观。目光所及,上有明月银河,下有红尘烟火,陛下何必在意臣在看什么?” 他语气轻慢,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自然也无半分鄙夷之意,落进顾和章耳中却是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好似在嘲笑他见识短浅、胸怀狭窄,但他的视线犹未从谢瑾身上移开。 在明珠映出的光晕里,他看到一张温柔冷静的脸,还有锋利如静水刀的目光。 那师哥打算设在何处? ——在丹青云气所指,在凤首金铃所衔,在点翠流苏所悬。 ……世人皆知,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自为凤首挂上的流苏。 谢瑾看到了那颗青色似珠玉的小石头,竟真的是当初他赠给师哥的那个,简陋又寻常的礼物。 它被挂在如此高处,招摇地混在无数金玉珠玑之中,因不发光,外表又流于平凡,所以即便经受了如此厚待,它也依然不够显眼。 绿青上穿了孔,由两枚萤石所刻的回环玲珑扣固定在金铃之下。玲珑扣一阴一阳,设计得巧夺天工,一枚莹润泛白,另一枚在幽暗处也隐约流光,愈发显出那颗绿青的格格不入。 那日宫宴之后,顾和章因受了刺激而大发雷霆,将显昌殿砸得一片狼藉,失去了理智似的连声叫骂,目眦欲裂地责难谢瑾长能耐了,肇齐装不下他了,甚至将软鞭缠绕在谢瑾颈间逼着他在窒息边缘认罪求饶,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喉咙仍火辣辣地痛…… 有这么一档子事横在那里,谢瑾虽然活着走出了显昌殿,却断绝了再入秋棠宫的可能。 未雨绸缪是对的,谢瑾想,左右我已安排好了德音和令姜的去处。顾和章已然对师哥动了杀机,那我就赌一把,大不了…… 玉石俱焚。 谢瑾容色平静地眺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晚风拂过他的脸,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凌乱飘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眼见那道挺秀的身影凭栏而立,顾和章敏锐地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突然觉出血液倒流般的失温——也许他不该逼迫谢瑾与自己同行。 莫名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意志,但此刻后悔已经迟了,顾和章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心头汹涌而至的惧意,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加温和:“谢卿,此处只你我二人,可愿意听朕讲讲心里话?” 谢瑾微微侧首,目光清冷:“陛下请讲。” “其实我在回云中之前,原本是很盼望见到皇兄的。”顾和章轻轻道:“也许是血缘作祟,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二哥,我始终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渴望,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 “可汗庭实在是个可怖的地方,与可以恢复自由的消息同时降临的,还有变本加厉的践踏。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迫切地在脑海里臆想着皇兄的模样,支撑不下去时,我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他来关外迎我时,眼里却是能结成冰的敌意。谢卿,你一定没见过那种眼神。”顾和章抬起右手,又顺着额前落下,“从头至脚,阴鸷抗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可以用眼神杀人。” “但只一个晃神,当着母亲的面,他又好似唯唯诺诺,温柔可亲。”顾和章嗤笑了一声,“他亲政以后,成了真正的天子、真正的九五至尊,我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蚁,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暗讽我。” “我与他兄弟情分已然尽了,这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我的哥哥,为何却始终视我为仇寇,好似从未有一刻将我当做亲人对待……” “才出生便流落敌境,才还乡便要忍受藏刀的蜜语,我知道你心里不认同我,但是谢卿,你来告诉我,我因何要忍受这种屈辱?” 冷眼看着他真假掺半的哀戚神色,谢瑾静默了少顷,道:“陛下如今龙袍加身,与他身份相易,已是苦尽甘来。与其回头望,不如向前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瞧着不远处的宫阙和楼阁:“臣的父亲一生为朝廷效力,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可到最后呢,谢氏没落于一场大火,臣又该去向谁要原因?” 他半边脸背着光,清莹高挑的身影在灯烛边映得细长。 外头的守卫又换了一批,顾邺章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卫安和蒋武了。 今日值宿的人话倒不算密,但即便只有只言片字,他还是推测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顾和章今晚登了陵云台。 那本在坊间盛行不衰的话本子就摆在梨花案的一角,平铺着摊开停在写有“九层黄金台,不如陵云台”的末页。 这是经王士镜妹子的手进入承光殿的。 顾邺章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执笔这册戏本的,许是谢瑾。而谢瑾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除非其中另有深意。 近日宫里递来的饭食中隔三差五便会埋入一条细绢,其间俱是正楷写就的典故陈述,倒没什么要紧的消息,他也便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着烛笼将其一一燃成灰烬。 而就在两天前的餐匣里,有人在其中光明正大地摆放了一朵红绢扎成的虞美人,乍一看去还有几分别致。 顾邺章拿在手里把完了几番,拆开看时发现里面写着前朝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卫伯玉与名士清谈时提及乐令,那是他格外赏识的后生,于是卫伯玉盛赞其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 当夜顾邺章便找出先前谢瑾带来的那把小剪刀,亲手将承光殿为数可观的几本杂书全部拆解了。拆成散页后,又耐着性子逐一卷成细细的圆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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