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残缺的银杏叶停驻在中领军受伤的左臂,又被他轻轻拂去,“庭兰如今也是武官了,可惜最好的时候,你没有赶上。彼时今上的身体还没这么糟糕,故都常举行各类比试,集合各级将领在城郊交流战阵之法,是以即便郑氏从中作梗,今上在军中仍颇有威望……” 话说至此,始终目视前方的程云忽然转头看向谢瑾,“我今日讲这么多,其实只想告诉庭兰一件事——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是能力拔群、心无旁骛的臣子,跟着陛下,自然有机会出人头地,扶摇直上。” 他既怜悯、又残忍地说:“可你最好不要去肖想得到他情字上的垂青。” 谢瑾心中满怀酸楚,却定定回望着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不忍见他泛红双目,程云率先别开了眼睛,语意深长道:“我能感受到庭兰对今上的心意,也知道你们过去相互扶持,性命互托。但陛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人心,经不起再而三的试探和冷却。 在他平和温良的叙述里,谢瑾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问自己,程将军说的这些,我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吗?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心疼他,一厢情愿地想要对他好,盼望他能重新信任我,让我成为那个例外。 可才色相当易,两情契合难,这世间最不可强求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将谢瑾送到大门口时,程云沉吟道:“庭兰,你与今上相别时多,相见时难。但凡生出隔阂,总是难以消弭。可我毕竟是外人,我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却不能替你做决断。” 是他来得太迟了,夕阳不复好,日暮近黄昏。所以他只能给他沉默、无条件的爱与忠诚,来弥补当年的缺席。 谢瑾说:“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你,程将军。” 程云不再说话了。他看到那双总是温和平静的眼里好像积了水光,水光里只有坚定,没有动摇。 离开领军将军府后,谢瑾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风过时,白草黄叶纷纷打着旋跌在他面前,倒叫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册诗集——落叶别树,飘零随风。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忽然横过柄长剑,“谢尚书,此处可不能硬闯,就算大伙都认得你,也一样需要出示鱼符。” 谢瑾迟滞地回过神,见拦住他的青年容颜硬朗,依稀有几分面熟,似乎是个叫李禧的侍卫长。 ——他竟又在往师哥所在的方向走了。 回到府上时天色已晚,正在院子里练习捕鼠的玳瑁滚地锦雀跃地扑到他怀中,谢瑾轻轻揉捏了下它的后颈,“你在等我吗?” 小狸奴咪呜一声,惬意地躺进他的臂弯里。 “哥,你下午去哪了?”一道冰玉般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抬头看去,是令姜。 令姜已长成容颜清丽的大姑娘了,雁羽般的眉尾处那颗小痣让她平添了几分俏皮,但她唇角并没有笑意。 谢瑾朝她走过去,“我去拜访了领军将军,你一直在等我吗?” 令姜冷着张小脸说:“我听林彦容说,陛下他赐了你一匹白马。” 校事司使的差事一落下来,就已经让哥哥这颗明珠蒙了尘,如今又坚持赠予在战场上犹如活靶子的白马,这知道的以为谢瑾是当今天子的亲师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二人是前世的冤家。 “你什么时候跟彦容这么熟了?”谢瑾失笑:“他怎么连这事都跟你说。他是不是还跟你说,怕我因此遇到危险?” 令姜瘪着嘴不吭声,眼睛里水汪汪的,却倔强地不肯掉泪。 谢瑾轻抚着怀中猫儿柔软熨帖的皮毛,自语般低声哄道:“那可是价值千金的雪浪玉狮啊,人言骏马配英雄,令姜,我也喜欢它的。”
第20章 保持清醒 庭中玉兰芳树渐黄,风吹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裸露在外的肌肤已隐约可觉察到即将到来的冬日的冷。 谢瑾这话一说出来,令姜差点气笑了,只将光润剔透的脸庞扭向一边,嘟哝道:“小弟等你吃饭等了好久,现在睡着了,哥去叫他把晚饭吃了吧。” 见她仍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谢瑾自知理亏,没话找话地问:“你吃过了吗?” 令姜瞪着一双妙目:“我不想吃。” “别生气啦。”谢瑾腾出只手想去理她的头发,又被赌气躲开,只好讪讪地蹂躏了几下猫儿毛茸茸的脸,半是哄半是骗道:“彦容才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草木皆兵也是情有可原。你一个小姑娘,别被他带偏了。” 他略一停顿,又自欺欺人似的强调道:“别怕,他是我师哥,他不会害我。” 将枕在臂弯里舒服得昏昏欲睡的猫儿递过去,谢瑾语气轻快道:“把它借给你,我去看看令则。” 这小东西是个嘴巴馋的,如今早已成了家里的常驻民,但谢瑾并没有给它取名字。 好像只要不取名字,分离时就不会有不舍。 伏案熟睡的青衣少年呼吸匀缓,丰润的唇角上扬着,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酣甜微笑。 谢瑾推了推他,“令则,醒醒,别在这儿睡……” 叫了好几声,犹在梦里痛快驰骋沙场的谢琅才打着呵欠坐起来,他眼睛都睡肿了,右半边脸压出深一道浅一道的印痕。看清是兄长,浑不在意形象地擦着嘴角含糊道:“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就说姐是瞎担心,这天子脚下,谁敢造次啊。” 他越说越顺溜,动作伶俐地给晚归的兄长递上碗筷,笑嘻嘻道:“哥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白脸儿书生,还怕夜里被狐妖缠上不成?” “谢令则!”一只脚刚迈进门槛的少女娇叱道:“闭上你的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浓眉大眼的少年郎双肩一缩,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弱小又可怜地求谢瑾主持公道:“哥,你看她,就知道欺负我,当着你的面都不收敛收敛。” “行了,少说两句。”谢瑾好笑地捏捏他饱满红润的脸,“你姐姐强势些也好,这样嫁了人才不会吃亏。” “谁跟哥说我要嫁人了?”令姜脸颊骤红,丢了怀里的小猫甩手道:“你自己都没有着落呢,倒来编排我!” “我的姐姐哎,哥又没说什么,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嘛!”谢琅坏笑着嚷道:“总和林彦容在一块的那小子,叫什么张茂张德音的,不是隔三差五地来找你!” 令姜气得再度抬高了声调:“谢、令、则!你再敢胡说八道,当心我缝上你的嘴!” 落到地上的小狸奴敏捷跳上矮凳,倒腾着四条小短腿往刚坐下来的当家人身上拱,谢瑾将它接住放在膝上,无奈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怪我说错话了行吧,你们两个吵了这么些年,怎么还吵不够。” 走到哪儿闹到哪儿,万一哪天他这个树敌无数的校事司使真遭了报应,谁还护着他们? 令姜虽仍气呼呼的,到底偃旗息鼓,低着头坐在他的身旁,委屈道:“哥,我跟张茂只是寻常朋友,就像你和程将军,你和林彦容。你没说过我不可以交朋友。” 谢瑾柔声道:“我也没说过我的妹妹一定要嫁人。是我考虑不周,你不喜欢听,我以后不说了。无论你想和谁交往,只要他品性端正,我便不阻你。如果你更愿意跟我和令则生活在一起,哥哥答应你,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事逼你嫁给别人。” 谢琅也扭捏着靠过来,“阿姊,对不起。” 好话说尽,令姜总算放松了神态,雁羽般的双眉也舒展了,大方道:“算了,反正哥更偏疼我,我不跟你计较就是。” 一句话说得谢琅张口结舌,愤愤坐回去夹了一筷子白米饭。 征战的日子过得漫长而煎熬,太平的日子却走得极快,一晃又是九月。 谢瑾奉诏进入徽行殿觐见时,是何肃引的路,适逢十来位仙鹤纹锦袍的文官鱼贯而出,想是方才的徽行殿中,临时增设过一场晚朝。 走在徐璟仞身旁的许令均最先注意到他,噙着浅笑遥遥朝他微一颔首,他生得极好,是让人一望便想要结交的、光明磊落的长相,但谢瑾只是同样回以一个微笑便罢,并无上前寒暄的打算。 程云和邓康的关系显然不错,可自打他踏入朝堂起,就鲜少见到这二人结伴而行,邓康性如烈火满身利刺,哪有什么值得他委屈自身的事,略一细想便不难明白——这是程云有意从根源上杜绝结党的嫌疑,进而避免天子的猜忌。 他官至殿中尚书,正是最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又何必明知故犯,去触碰师哥这敏感的逆鳞? 等到了屋里,绕过隔断,举目仍不见曹宴微,唯只书台后斜斜靠坐的天子素带朱里,披了件云山月桂纹的绯色外袍。 他身体不好,徽行殿里便不常燃厚重的龙涎,但仍能隐约嗅到一缕梅枝的冷香,自他的身上无声流泻。 这不是个好兆头,按照孙长度的说法,这意味着断骨红的毒性蔓延到了肌理,需要中毒者再次增加服药的频次。 正翻阅近年案卷的人唇角漾开笑意,“总算来了。我叫你是想问问,希望师哥送你什么样的生辰礼物。” 生辰礼物。 顾邺章下山前给他过的最后一次生日,是在租来的画舫里共泛清江、同赏花月,再分食一坛清冽如流的寒潭春色,那是他第一回 碰酒。 在分隔两地的时间里,谢瑾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充满诗情和惬意的夜晚,满怀热望地期待着重逢的日子。 他撩开衣摆折身跪了下来,容颜平静,眼神清明。“去岁这个时候,师哥赠我新衣,中秋夜猎,师哥更赐我骏马,谢瑾斗胆,想再向陛下讨一件战袍。” 顾邺章眼角动了动,扶着书台起身走过去搀他,“没有外人在,不用时时谨守规矩的。” 谢瑾只顺着他的动作站了起来,并不真的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他手臂上。 顾邺章恍若未觉,只道:“我让何肃去一趟尚衣局,把那儿时兴的款式都拿过来给你挑。” 他唇边笑意愈深,莞尔道:“正好曹宴微出去了,你陪着我到外头走走吧。等何肃把事办妥当了再回来。” 这时节的风已经渐冷了,寒意袭来时,谢瑾下意识看向顾邺章。他垂下的发丝被夜风吹动,露出一张苍白却美丽的脸。 按照常理,无论是生病还是中毒,身体状态越差,容颜也定会随之逐渐衰败凋零,汉之孝武皇后风姿绝世,尚且因颜色非故而拒见武帝最后一面,想来常人也不能免俗。 但顾邺章少年时便百毒缠身,俊美却竟无半寸衰减,像开到极盛的红梅,连风欺霜染的憔悴也格外动人。 谢瑾感到自己的心因这隙中窥月般的一望怦然而动,紧随而至的却是尖锐刻骨的疼,“师哥,我回去替你多拿件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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