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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伊涵想，罢了，只要能平安到苏州找到姜晴风，一身衣服又算什么？他小心翼翼，生怕又被人骗了，一路提心吊胆，这才终于到了苏州。刚入苏州境内，赶车人便将他放了下来，他也只好自己再步行去瑶胜村寻人。 第五日，他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瑶胜村的周家，却被告知，姜晴风已经离开了。 许伊涵整个人惊呆了，不可置信地拉着周家的看门人问：“怎么就离开了？他为什么要离开？” 看门人看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也没有当回事，“他原本是杭州许府送来的，只是在我们家做个长工干活罢了。前些日子听说那许府犯了事，满门抄斩了，他一听了这个消息，立刻便辞了工，赶回杭州去了，可是许府早已破败，他一个长工回去了，还能如何？左不齐是回去送死罢了。他又不是家奴，既然是他执意要走，我们主人也不好留他。” 许伊涵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可他竟然已经走了，他们就这样走散了！可是他哪里还有力气再回到杭州呢？即便是回去了，岂不是也是送死罢了？ 他一个人如孤魂野鬼一般在街上游荡，看着这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觉得无助极了，他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剧痛，猛地咳了两声，竟然呕出一口鲜血，头重脚轻，跪倒在地上，深秋的寒风刺透了他单薄的衣裳，整个人瑟缩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待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房间虽然很简朴，却干净整洁，床边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得清秀白净，见到他睁了眼睛，惊喜道：“你终于醒啦！” 许伊涵觉得头痛欲裂，胸中也憋闷不已，连日奔波，早已让他精疲力竭了，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少年端来一碗汤药，扶着他坐起来，将勺子递到了他嘴边道：“师父说你疲劳过度，又气急攻心，才会昏倒在路边的，你喝了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许伊涵警惕地看了看他，也不张嘴。 那少年对他温和地笑笑，“你放心，既然我救你回来，就不会害你的。况且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总不会图财害命吧。” 许伊涵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就知道是他所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即便是毒药，难道他害怕死吗？他张开嘴，喝了药，见这少年喂自己吃药时关切的神情，就想起了自己的二哥、三哥，他们与眼前这少年正是相仿的年纪，还有……还有晴风也是。想到这，他不禁又红了眼睛。 那少年见他如此可怜，不禁问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路上？你家在哪里？为何爹娘不来寻你？” 一提起家和爹娘，许伊涵的眼泪瞬间止不住了，噼里啪啦就掉下来，他忍不住痛哭起来，边哭边道：“我没有家了，也没有爹娘了。” 少年也跟着叹了口气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许伊涵自己哭了一会，擦了擦眼泪，望着他道：“这位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可是我已经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让我自生自灭的好。” 少年拉住他的手摇头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就算你的爹娘没了，可他们在天之灵，一定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许伊涵又掉了几滴眼泪，忽然抱住了他的脖子，眼泪都流在了他的肩膀上，“我想要我的爹娘，我想要我的家……” 少年拍拍他的背，轻声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先养好身体要紧。” 此时门帘掀开，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走了进来，浓眉大眼、玉树临风，即便是年岁在此，依旧能看出他身上的荣光和风貌，此人在年轻时，一定是姿容过人的美男子，身上带着一种儒雅清高的气质，一见便知并非乡野村夫。 男人将少年拉开，拿过许伊涵的手臂，搭上他的脉探了探。 少年焦急问道：“师父，他的伤怎么样了？” 男人点头道：“无妨，只要按时服药，休息十天半月就能好。” 少年喜道：“那就好。这位小兄弟，是师父救了你，还为你诊脉煎药，你该谢的是他，不是我。” 许伊涵望着他道：“多谢大叔救命之恩，不知您尊姓大名？” 少年又道：“我师父姓戴，名齐光，原是苏州路人皆知的名伶，如今退隐江湖，才收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隐居于此。我叫朱显钧，便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了。” 戴齐光皱眉道：“既知你不成器，还要多嘴？” 朱显钧调皮地吐吐舌头道：“师父，我觉得他投缘，这才多说几句。对了，我们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许伊涵想了想，缓缓道：“我……我姓许。” 朱显钧又道：“姓许，那名字呢？你这孩子也奇怪，你对救命恩人，也不愿意坦诚相告吗？” 戴齐光摇头道：“既然他不愿说，就不要勉强了。” 朱显钧“哦”了一声道：“既然你有苦衷，那不说也无妨。其实这世上有很多和你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就像我，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我和师父学艺，虽然日子过得苦，但总归也是能活下去的，不要想太多，便能活得单纯快乐些。” 许伊涵擦了擦眼泪，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戴齐光道：“你先不要想那么多，在这里好好养伤，小冰会照顾你的。” 许伊涵就这样留了下来。戴齐光师徒住在苏州郊外的一户农家，戴齐光年轻时也曾风光，攒了一些钱，在乡下置办了土地，靠租金为生，日子虽然不算富裕，却也能维持度日。 许伊涵养伤无事，每日都会听到他们师徒唱戏的声音，他本就爱戏，心驰神往，常常站在窗口偷看。戴齐光的一招一式，皆有名伶大家的风范，这让他心中不免激动，痛失家人的伤痛也能稍减。他看着他们师徒一教一学的样子，忽然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忽然觉得，活下去，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阴差阳错间，他竟然能够遇到自己曾经最爱的事，这也何尝不是万般残忍中的一丝生机呢？ 许伊涵休息了半月，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天，他又看到戴齐光和朱显钧在院中练习戏文，便忍不住凑了过去。 朱显钧见他好奇，便问他：“你也爱看戏吗？” 许伊涵怯怯地点头道：“我爱看戏，也……也会唱一些。” 朱显钧惊喜道：“真的？你会唱什么？唱一段来听听？” 戴齐光也望向他，似乎颇为期待。 许伊涵鼓起勇气，捻起手指、迈起步子，唱道：“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这是《贵妃醉酒》的唱段，他原本只是有样学样，可如今自己也经历了生离死别，这几句唱得情真意切，倒是真的像模像样。 朱显钧惊讶地望着他：“你……你学过？” 许伊涵摇摇头，“只是喜欢看戏，自己跟着随便唱几句罢了。” 戴齐光点头道：“颇有天资。” 许伊涵一喜，忽然鼓起勇气跪下道：“我从小爱戏，如今得遇名师，实在三生有幸，还请师父收我为徒！我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定当在师父身边侍奉左右，报答师父的救命之恩！” 朱显钧虽然意外，却也惊喜，他性子开朗，自然愿意多一个人与自己作伴，便附和道：“师父，这孩子身世可怜，又聪明伶俐，您就收了他吧，我也好多一个师弟作伴。” 戴齐光想了想，“你可要想好了，学戏很苦，你一旦入门，便不能半途而废。” 许伊涵点头道：“我知道，我爱唱戏，一定会用心学戏的。也会好好孝敬师父、礼敬师兄。” 戴齐光点点头，“也好，你若是不嫌我这里生活清苦，便留下来吧。” 许伊涵端端正正地对他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朱显钧欣喜地将他拉起来道：“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师弟了。”他又想了想道：“这回，你总算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许伊涵面露迟疑，对戴齐光道：“往事不可追。从前的名字……我不想再用。可否请师父……帮我取一个新的名字？” 戴齐光有些惊讶地看看他，摸了摸他的头，感叹道：“或许你从前真有不堪回首的身世，既然你不愿提起，那就罢了，以后的人生，希望你能过得如意顺遂，方不辜负这年少芳华。不如你就改名叫许芳华，如何？” “芳华……许芳华……”许伊涵又跪下磕了一个头，含泪道：“好！多谢师父赐名！” ----
第45章 托梦 姜晴风在苏州的稻田里收割时，听到了许府出事的消息，他疯了一般地跑回杭州，却再也见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不知他是生是死，再也寻不到他的踪影，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也变成了人人躲避的禁地。他每每回忆起那段时光，都会被一种绝望的心情淹没。 五年后，他再回到许府时，大清已经灭亡，这里也变成了一座荒宅。 姜晴风去了魏家寻找大小姐，可惜魏家的人说她也过世了，他便自己做主，向当地官员买了这座宅子，重新翻修，凭着自己的记忆，一处处都按照原来的样子修建，每一处，都是他们少年时的回忆。他还找人重新修葺了许家的祖坟，原本许家满门抄斩之后，无人为当时的亡魂安葬，他便从抄家时残留的旧衣物中翻找出每个人的衣物或遗物，为许家每一个人建成了衣冠冢，命人看守、时时祭拜。 处理好杭州的事，才回到香港，从香港乘船去英国留学。一转眼，距离他第一次踏进许府，已经是九年后了。 许伊涵和姜晴风住在许府的最后一夜，两人拿了纳凉竹椅坐在院中，泡一壶西湖龙井，边喝茶边赏月。 姜晴风将椅子向许伊涵靠得近了些，一歪头便靠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小涵，当年明知道我还活着，为什么不找一找我？” 许伊涵白了他一眼道：“人海茫茫，你以为找一个人那么容易呢？况且，我一个人生存都尚且艰难，哪还有余力去找你？” 姜晴风不甘心，想了想道：“那时候你一定是害怕找到我之后会连累我，毕竟那时候大清还没亡，你还是通缉犯。” 许伊涵又白了他一眼，笑道，“是我太伟大了，还是你太臭美了？” 姜晴风拉着他摇道：“小涵，你就不会说个谎哄哄我吗？” 许伊涵捏捏他的脸：“还要我哄？铁柱你几岁啦？” 姜晴风厚脸皮道：“铁柱十岁啦！” 他们相遇时，他正是十岁。许伊涵被他逗乐了，肩膀一颤一颤的，两个人笑成一团。许伊涵笑了一会，忽然说：“如果真的有缘，兜兜转转终会再遇见。如果真的无缘，找了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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