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昭只是看着棺材上的一处,依旧没说话的意思。 阗悯细看那具棺材,做工和封盖都极为严密,甚至里面的气味都没有外溢,心中稍微好过了些。他令几个兵士将棺材抬起,放置于大帐后,这才低头问岫昭:“开棺么?” 逝者已矣,再去打扰本是忌讳,可穆言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这些。岫昭前行一步,阗悯扶着他走到棺材跟前,才听得他说:“我欲再见你一面,你不要恼我。” 岫昭的手触着棺盖,又收回来握着阗悯:“不开也逃不过你,开吧。” 阗悯点点头,揽着岫昭腰的手紧了紧,将他连人带着转了身,吩咐身旁的人道:“开棺。” 穆言的棺材已经钉死,要开势必要损坏棺木,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岫昭虽犹豫也没坚持。几名兵士手持凿子撬棍,绕到他们身后开始拆。 岫昭这时候才抬起眼去打量罗胤:“清音阁还不知我想要什么?” 罗胤对着他目光觉着冷得很,全没了方才的闲心。他咽了咽口水,尴尬道:“王爷想要人,我们也已经送来了,再围着城实属没有必要。” “是吗?我还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罗胤听着苗头不对,沉着气答:“他自刎而死,没谁对他动手。” 岳冰的神色忽然波动起来,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让人在意。当时了因和尚早看清了穆言假冒岫昭,却在最后一刻才将他拆穿。岳冰救不了他,眼睁睁看着穆言身殒。 她无力阻止,穆言虽没有被羞辱,但却在事后身首异处。傅筝恨他假冒岫昭,更是将他首级割去,独自南下去报正泫。 穆言虽是自愿赴死,但也死得太不体面。 岳冰在那之后拿出积蓄,替穆言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将他的药箱和银针都一同放进了棺材里。她的这番做法受到了不少人的嘲笑,不过显然岳冰也不太在意,执意要送这具无头尸最后一程。穆言也因此没有曝尸荒野,有了作为人的最后体面。 岳冰几乎可以预料到岫昭看到穆言模样时的震怒,他二人虽为主仆,可更像挚友。她毫不怀疑岫昭会令人杀了罗胤,甚至可能一怒将她也杀了。即便那样也没关系,岳冰想。只是她还想见叶凌一面,只要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应当能活下来。 龚昶在众人开棺的一半闯了来,奔着棺材而去,大声叫着“穆哥哥”。岳冰甚至看到她眼红了,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回来!” 这一声引起了岫昭阗悯的注意,阗悯松开岫昭,走到了棺材前示意众人停手。 龚昶回过身,问了一句:“你叫我?” 岳冰见众人警觉,一时愣道:“是,我……我肚子疼,想问你有哪里可以……” 龚昶仿似没有料到她提这种问题,应道:“这样,我带你去吧。” 她二人本是相熟,叶凌的事之后龚昶也不再怪岳冰,当即回头打算带她走。罗胤忽然跟上她二人道:“我也想去。” 龚昶皱眉道:“我不带男人,你要去让别人带去。”她一副嫌恶样,倒像是罗胤要占两个女孩子的便宜一样。 罗胤一时尴尬,辩道:“我不是要看。” “那也不行,你找别人去。”龚昶说完偏过脑袋,示意岳冰跟着她走,理也不理罗胤。 罗胤被周遭男人盯着也不好受,结巴道:“谁能带我去?” “等她回来,再换你。”阗悯道。他早看着罗胤心不在焉,与岳冰不像一路。 阗悯见后面棺材还有大部分钉子未取,又示意众人取钉。穆言的棺材要完好地打开不是件容易事,众人忙得额上冒汗,一刻过去也只拆下一半,让棺盖有了一丝缝隙。 岫昭在一边等得不耐,问道:“怎么这么难,还有多久?” 阗悯让人搬来木椅,要扶他坐下:“再有一刻就可以。” 岫昭不愿坐,想挪去穆言的棺前:“那有什么,我等着。” 阗悯让人抬棺去大帐后,实在因为帐前是上风口。一则不方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开棺,二则他怕是几日过去,里头的味道冲到岫昭。岫昭生在皇家,哪里懂得处理这些事。 “等他们开完,你再过来不迟。”阗悯强按着岫昭坐上木椅,与他一起在十数米外等着。 罗胤等了一会儿不见龚昶和岳冰回来,心中觉着有鬼,又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先撤。阗悯不时朝他这头看,显然在警戒他。罗胤这一路来都有心留意了军营的布置,虽是难出去,但也不是不能出去。要说他心里挂着的还是只有一个岳冰,只要把岳冰救出去,说不定她以后就愿意跟了他。 “王爷可有决定撤军?”罗胤再问道。 “让李龙吟让出道,别阻着我们,或许就能撤。”阗悯见岫昭不语,回了一句。 如今李龙吟的人不动,阗悯南下受阻,不得不提议让清音阁去解决。清音阁既为正泫的意志办事,那劝李龙吟让道也不是不可能。阗悯不是不能打,只是与李龙吟内耗实在不是最优选。北地处境仍然堪忧,他与岫昭放弃源城,若是丢了民心和城池,多年后恐为百姓唾骂,史学家不齿。 罗胤心里光火,李龙吟要是听他们的,早就进城助他们了。如今他不救清音阁,反倒是像阗悯一方的人。阗悯此刻说的不光他没办法办到,反是觉着两方僵局,无法可解。他此时才动了要走的心思,左右看了看道:“好。将军的话我会带到,也希望将军能信守承诺,如约撤军。” 罗胤空口答应,原是想让阗悯放他出去,至于李龙吟撤不撤,与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本没什么大局观,只要自己的愿望满足,别人怎样毫不重要。此时他若不和岳冰一起走,恐阗悯生疑,也只得硬着头问:“她们去了许久,怎么还不回来?” 岫昭忽抬起头看着他道:“你要是忍不住了,就在这儿解决吧。” 岫昭的话与他本人的模样有强烈的反差,罗胤一时不能适应,只尴尬站着,不时望向棺材的方向。 “怎么那里边的人能活过来,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罗胤僵着脸皮笑肉不笑:“我这不是……好奇那、那里边怎么会闻着有香味。” 穆言的棺材开了一个缝,非但没有尸臭,反倒有股药香从里头飘出。阗悯听他一说也觉得奇怪,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葬的时候多加了许多药材,暂保得穆言尸身不腐也是可能。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见着不远处龚昶奔回,鸳鸯钺执在手中,显然是刚打了架,或者即将要打。可她只是带着岳冰去方便,又怎会打起来? 龚昶转瞬便到跟前,眼中却始终只盯着罗胤,一言不发便向他动武。岫昭双目一眯,鼻腔里轻哼一声,注意力依旧在一旁的棺材上。 阗悯道:“龚掌柜。” 龚昶攻势凌厉,抽着空回了他一句:“小王爷莫急,等我收拾了他再慢慢跟你说。” 罗胤抽了背后铜笔抵挡龚昶,心道不好:岳冰没有一同回来,是不是已经把他卖了?他心中既不信岳冰,这时只想着撤,与龚昶越打越远。 岫昭见着棺材上最后一颗元宝钉拔出,脚下一蹬站起身。阗悯亦是心中激动,与他相携走了过去。众人得他二人下令,一齐施力,把棺盖抬到一边。棺内一股浓郁药味四散开,岫昭目光由地上挪到了棺材里。 棺中一具人形由白纱盖着,白纱上散着大片大片的药材,想来是有心人弄的。岫昭叹息一声,望了望阗悯道:“悯儿替我掀开,让我看看他。” 阗悯见他情绪还好,点头道了一声好,半蹲了身去揭穆言头上盖着的白纱。可白纱之下哪里有穆言?阗悯揭到一半,发现白纱下覆着的只是一个圆枕,再拉开纱布一些,见着的是一具被割下头颅的躯体。 阗悯迅速将白纱重新盖了起来。 “这不是穆言,曦琰别看了。” 岫昭听着一愣,继而道:“不是穆言那是谁?为何不能看了?” “面目不雅,怕是会吓着你。” 岫昭道:“我见的死人不少,不害怕这个。若不是穆言,棺内谁放的这么多药材?”他心中盼着与穆言再道声离别,现在反而是不依了,坐在了棺材沿上,伸手去拉尸身上的白纱。阗悯攥着纱布一头,岫昭没能拉动,便从下方掀出一个角来。 棺中人一袭白衣,还穿着生前的鞋,只是下摆上沾着大片褐黑色污迹,是干涸的血液。岫昭的眼忽然就润了,望着他腿上的点点污迹发呆。 “让我看一眼。”岫昭抬头望向阗悯,眼底的执着让阗悯一震。 阗悯心知也瞒不过了,索性站起身,重新抱了岫昭走到棺材头:“要看便看,看了可要忍着。” “嗯。”岫昭道:“是你骗我,还是岳冰骗我?” 阗悯侧过眼,低声道:“是我眼拙,可能……认错了吧。” 岫昭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捞白纱。他拉到一半,忽然双手一同协力,越拉越快,将整片纱布都掀开了。阗悯见他这般,只怕他出事,伸手按着他的肩。 岫昭望着棺木中不完整的遗体,木然道:“难怪你这么说。他人去了哪儿?……他的头去了哪儿?” 阗悯道:“这可能要问岳冰了。” 岫昭忽然抓着阗悯起来,开口道:“他们怎么敢这么送他来?他们还想让人撤兵?” 阗悯此时已经从悲恸中醒来,脑中异常清晰:“这最后一面,真不如不见的好。穆掌柜要是还在,他们能不送来么?” 岫昭望着远处大开杀戒的龚昶,凉凉笑了起来:“看来丫头是知道什么了?” 阗悯同他一样想法,只做了默认。岳冰没有同龚昶一起回来,可能到了别的地方,最有可能是去了叶凌那里。龚昶要杀了罗胤,想必是觉得他没了价值。 这时候他不担心龚昶,只可怜龚昶的对手。这“来使”龚昶能杀得毫不犹豫,必是有了她不得不杀的理由。 罗胤在龚昶手下走招不多,便意识到龚昶是在玩他。他跟不上龚昶的速度,却只是受轻伤,或在手臂,或在大腿,更有时候鸳鸯钺的刃口会划在他脸上。从两人交手开始,罗胤受伤不下十处,却不致命。龚昶的做法无疑是一种酷刑,堪比凌迟。 这种可怖的想法是他半途出现在脑中的,他也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怎么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持久战对任何一个力量欠缺的女子都是弱点,既然对方不下狠手,他坚持到后面或可以反败为胜。 空中适时响起一声佛号。罗胤原想着是救兵,希望却在下一刻便破灭了。来人不是了因,是那日拦着他们不让追击龚昶的和尚。 龚昶听着这声佛号,出手忽然变得又准又狠,招招不离罗胤的脖颈。罗胤躲闪不及,脖子上已有数条血痕。他尤自苦撑,大叫道:“又不是我杀了他,你找我拼命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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