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酒量不好,也莫贪杯。”沈墟放下茶,扫一眼几上酒壶。 上回玉尽欢一杯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沈墟心有余悸,怕再被他认错按在榻上轻薄一回。 玉尽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而不语。 乌篷船离了岸,一摇一晃地往湖心驶去,笙歌渐远,自雕花小窗望去,满眼皆是半人高的荷花、大如油纸伞的莲叶、浮萍、芦苇、茭白,纵横交错,铺满水路,沈墟自幼长在悬镜峰上,从未见过此等水榭湖景,颇为新奇,在里边待不住,径自出了船舱,坐在船头。 玉尽欢也随他出来,臂弯里多了一把乌木瑶琴。 琴是方才在集市上买的,玉尽欢一边嫌弃它成色不好,一边又觉得琴身的凤穿牡丹图雕得雍容传神,很符合他的身份。有钱人买东西一般不看缺点,他只需要一个买它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有多中看不中用,只要找得出来,就已足够。 “你要弹琴?”沈墟抬头问。 玉尽欢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置琴于腿上,随手撩拨一记琴弦,问:“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我想听什么你便弹什么吗?”沈墟扭头,盯着他被夕阳余晖映亮的侧脸。 玉尽欢嗯了一声。 “好。”沈墟道,“那便弹一首——凤求凰。” 玉尽欢抚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怎的想听这个?” 沈墟背着光,脸上神情看不分明:“你若不愿,换一个也无妨……” 话未说完,琴声已动。 凤求凰一曲,炽烈旖旎,深挚缠绵,诉尽缱绻衷肠,思慕之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琴浪一层一层递进,铮然爆发,似喁喁私语终于转成高声吟颂,捅破了那一层脆薄的窗户纸。 沈墟心潮涌动,举步踏入船舱,拔剑而出。 剑可掠阵杀敌,也可起舞悦佳人。 日已落,月上梢头,荷香浮动。 他随乐而舞,刺撩劈砍,配合心法轻功,闪转腾挪,凌波踏浪,身法干净凌厉又不失抑扬顿挫之美感,连招时行云流水,破定时飘逸灵动,七分剑气涤荡,三分闲雅潇洒,风致嫣然,清华绝俗,如月下谪仙。 船尾艄公已看得痴了,不知不觉停了手中的桨。 乌篷船漂浮在湖心。 时光在此地静止。 玉尽欢抚琴。 沈墟舞剑。 只听琴声渐缓,如低声喃喃,一腔青涩情愫无处抒发,只能说给自己听。 “铛——” 一声金石裂帛之音。 琴弦毫无征兆断了一根。 一曲凤求凰,终未奏到曲终人散时。 沈墟收手执剑,自夜空中缓缓落下,足尖轻点荷叶,莹白月华流照在他身上,他立在玉尽欢面前的湖面上,垂眸望来。 “你没弹完。”沈墟微喘,眼里装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琴弦不是自己断的,是内力震断的。 他看见了。 沈墟鼓起勇气,目光追寻着玉尽欢的,声音低哑:“为何……” 他想知道答案,又不想。 他已猜到答案不会如他所盼。 空气沉寂了几息,玉尽欢终于抬眸与他对视,薄唇轻启,嗓音比这清冷月华还冷。 他道:“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凤狗,你会后悔!听见了吗?你废后翡!
第53章 沈墟自小在悬镜峰长大,与人疏远,性格淡薄,算得上半个世外之人,不懂诸多俗世礼法。 事实上,他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 很多时候他显得淡定从容,只因为他总是以一种全然抽离的局外人身份处晦观明,处静观动。 如今他身在局中,此局迷人眼惑人心,他顺从本心尝试主动伸手去解,却被断然打回。 打痛了,他就知道,啊,原来不能这样,而后照例记在心上。 他心上有个账房先生那样的记事账簿,白纸黑字地记录着一些注意事项,他平时的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在上面有迹可循——比如他小时曾与常洵打架,惹得师父不高兴,他便再也不去招惹常洵,凡事能忍则忍,不能忍则避;比如踏雪善妒,一定不能带着其他长毛的小动物拜访守拙草堂,否则会被追着抓挠;比如霓师姐讲那些志怪传奇时其实自己也很怕,但不能当面拆穿她。 再比如,玉尽欢不喜欢凤求凰。 也不喜欢他。 他以后需谨慎,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 对此,沈墟不如何伤心,只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回到小时候,做错了事即使未被责骂,一个眼神两个字,就足以令他无地自容。 他抿紧了唇,唇色泛白,缓而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玉尽欢的面容变得模糊。 湖上起了薄雾。 纵是盛夏,入了夜,水上的暑热也会消散。 荷风暖香变冷香,沈墟打了个颤。 “夜凉潮气重,回来。”玉尽欢道。 沈墟游魂般点头,听话地掠回乌篷船。 玉尽欢并未看他,抱琴转身,回了船舱。 一切像是无事发生。 也只是像。 沈墟扪心自问,暂时无法与他共处一室,便留在船头。 艄公见惯世间诸多怪事,也非多嘴之人,挂上两个澄黄的灯笼,继续有规律地摇起桨。 沈墟安静地盘腿坐着,抬头望月,低头赏莲,本是良辰美景,偏逢凄迷夜雾,周遭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乌篷船在莲间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久到沈墟已放弃整理杂乱的思绪,前方不远处金光明灭,隐约有辉煌灯火。 乌篷船径直朝光源驶去。 越行越近,瞧轮廓大小,约莫是艘画舫。 就在此时,船尾艄公突然须滴滴吹了个嘹亮的哨子。 沈墟一惊,单手抚上剑柄,警惕地站起。 玉尽欢听到动静,亦拨帘而出。 两人视线不期然隔空对撞,又颇有默契地同时偏转。 玉尽欢并不慌张,款款步来:“想也知道,那壶碧螺春,一芽一叶,茶色幽碧,乃一等御供之物,一两值千金,岂是寻常船家能送得起的?” 沈墟盯着那位艄公。 艄公摘了斗笠,哈哈笑了两声,大方拱手:“郎君莫怪,茶是好茶,并无不妥,只因我家主人找郎君一叙,不敢在这等细节上怠慢了郎君。” 除了玉尽欢,沈墟不记得自己结交过什么鸿商富贾,便问:“你家主人是谁?” “郎君登船便知。”艄公抬手指向前方,小舟已漂至画舫底下。 沈墟举目仰望。 这画舫倒是,越看越眼熟…… 他心中咯噔一响,不会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玉尽欢看穿了他的心思。 沈墟不笨,霎时明白过来:“是你通风报信?” “此言差矣,为兄不过是成人之美。”玉尽欢又恢复了素日里那副膏粱纨绔的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说,佳人有约,岂能不赴?” 佳人还不止一个。 是一船。 只见画舫船头被纱灯照得亮如白昼,甲板上列满了凌霄宗弟子,满眼皆是云鬓珠钗锦绣罗裙。为首的霓裳女子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钿,美艳泼天,媚而生威——不是花意浓又是谁? 沈墟头皮发麻,想逃。 但现在人在舟上,舟在湖心,无处可逃。 “该来的总要来的。”玉尽欢在旁幽幽道。 沈墟:“……” 看来玉尽欢早与花意浓串通好了,所以才会在观莲节这天提议出门,又引他泛舟湖上,避无可避。 而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为何这样看我?”玉尽欢以扇掩唇,弯起的桃花眼不怀好意,“为兄也是为你好。” 沈墟继续沉默看他。 “好吧。”玉尽欢耸肩,“花意浓许我在藏秀楼白吃一年……哎!墟墟等我!” 沈墟头也不回,飞身掠上甲板。 罢了,就当他眼瞎。 脚尖刚一落到实处。 花意浓率众弟子盈盈拜倒,齐齐一声震天响的“恭迎宗主”,沈墟差点脚滑摔倒。 “花姐姐请起,在下不敢当。”他连忙伸手去扶。 花意浓不肯,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戒,并沅芷留下的两道天蚕练,双手托举至头顶,朗声道:“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她身后的弟子跟着齐声重复。 声洪如钟,恐怕整个观音塘都能听见。 沈墟被这阵仗震在原地,心想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是他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原来,那日沈墟与裘潮生相斗,花意浓携手西门凝烟等被困女子,一把火烧了槐树林,趁乱逃出。花意浓虽为女子,但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当日一战,裘潮生重伤,大同学宫倾巢出动,追捕沈墟,沈墟却如一夜蒸发,不知所踪。恩公生死未卜,她便也派出凌霄宗弟子,于琅琊城中暗中找寻,其间还多次与大同学宫的人发生龃龉,几次斗殴,互有胜负。 沈墟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偶尔上街一趟,就撞见双方打架,这才获知有人拿着画像满世界寻他,打听后知是凌霄宗弟子,他记挂着手中持有的凌霄宗信物和沅芷所托,回去后便立即修书一封,报了平安,又详细转述了沅芷临终托付的来龙去脉,婉拒了宗主之位,并将掌门信物封存于箱,托镖局送还藏秀楼。 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此间事已了,没想到花意浓收到信后特地寻来,仍执意要推他做宗主。 沈墟很难办。 沈墟一日是剑阁弟子,终生是剑阁弟子,岂能执掌他人门派? “花姐姐,有事一同商量,你先起来。”沈墟俯身,虚托花意浓手肘时暗中使了几分旁人不察的内力。 花意浓原打算用“你若不应允我等就长跪不起”的手段稍作威胁,这下被强托而起,是不想起也得起,只好退步,让身道:“宗主平安无事,我等也放心了,湖上风大,请进里议事。” 沈墟被众星捧月,让进船舱。 玉尽欢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地跟上,与花意浓投来的视线对上。 花意浓朱唇欲张,玉尽欢轻轻睇她一眼,她随即会意,闭上嘴巴。 舱内装饰一如从前,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沈墟盛情难却,被拱上首座,刚坐下,底下就又齐刷刷跪了一地:“宗主万安!” 沈墟腾得站起,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略显局促。 花意浓在旁小声提醒:“宗主只需说一声起来就好。” 沈墟硬着头皮:“姐姐们快些请起。” 他仍像从前那般唤这帮凌霄宗弟子作姐姐,底下有人与他相熟,忍不住笑了一声。
91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