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得数十招,身形渐缓,只听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虎口一震,长剑跟着脱手飞起,呛啷落地。 ——却是那疯子直接以狂劲指力弹飞了他的剑! 紧跟着胸口一窒,身前几处大穴被那人以奇快的手法点中。 沈墟平日里只与师兄们切磋比试,往往缴了兵刃便不再追击,此时与外人交手,临战经验少的缺点暴露无遗,此刻再想防御,已是回天乏术。 他直挺挺地站着。 疯子围着他踱步转圈。 沈墟已能听见那人一肚子坏水翻腾的声响。 “世上没人能拒绝本尊的酒。今日这酒戒你是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疯子说,话里带着三分笑。但沈墟听在耳里,只觉寒意砭骨。 “张嘴。”疯子命令道。 沈墟不但不张,反咬紧牙关。 忽听砰的一声,小腹传来剧痛,沈墟当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似的飞起,又轰然落在几米开外时,他才领悟过来原来自己是被灌注内力的一脚狠狠踹飞了出去。 口中溢出一声闷哼,尚未缓过气来,头皮随即一痛,那疯子竟蹲在身侧,慢条斯理地将他半湿未干的头发缠在手上,愈缠愈紧,终于迫他掀起脸来。 他咬紧牙根,虚白的脖颈上暴起忍痛的青筋。 “还不张嘴?嗯?若等我将你的头发都拔光了,你可就要出家当和尚了。哈哈,当了和尚,要守的清规戒律可就更多了,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三分笑意里浸着森冷。 沈墟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尤其是没必要的时候。 可即使他不开口,那疯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张嘴,他只需要动用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咔嚓一声,他的下颌骨就被轻飘飘地卸了。 那双手一如既往地冷。教人怀疑此人非人,而是雪做的,冰筑的。 沈墟的牙似在打颤,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下个瞬间,热辣呛人的酒液倾泻而进,灌满了整个口腔,一路燎着赤焰滚进喉咙,如满是荆棘与芒刺的毒鞭在喉间翻搅。他原本空无一物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潮湿的雾,无法自抑地呛咳起来。耳边却回荡着狂狷的大笑。 “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今日我教你尝了这酒的滋味,好让你明白,世上销魂事,堪比漫天星辰,数不胜数!人生匆匆数十载,快意逍遥还来不及,守哪门子的戒,遵哪门子的规?” 沈墟活到这么大,滴酒不沾,如此牛饮强灌,不多时就已面颊酡红,神志昏昏。 那疯子不知何时解了他的穴道,又复位了他的下巴,刹那间体内的窒碍顿消,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泡在了温热的水里。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淙淙泉水声仍带着幽韵。 风,时动时歇。 天光云影,草木扶疏。 许是趴得累了,沈墟翻过身来,薄唇染上血色,微微张开,酒与汗混在一处,如闪烁的金箔贴在额面。 正酒意熏然不知身在何处,忽觉有人在轻扯他的发丝,他蹙起眉,拍开作乱的爪子,含糊嗔道:“别闹。” 那爪子果然凝住不动,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慵懒的哼笑。 那声音真好听。 低沉,撩人,风流邪性,无双放肆。 沈墟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笑音。 他想睁眼看看声音的主人是谁。 但他忽然想起来他现在瞎了。 既无缘得见,他便不再理会,撑不住,渐被沉沉睡意所俘。 将睡未睡之际,唇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似有轻纱摩挲,他挥手去赶,那轻纱非但不去,倏地化作不可抵抗的热烫,蛮横地倾轧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看那条攻,他好像个神经病哦!(苦笑)
第4章 满月如盘,洒落一地清冷银辉。 沈墟花了比平时多上两倍的时间,摸索着回到他的屋子。 剑阁弟子随心而居,爱热闹的自可三两聚居,喜静的也可独占偏院,想登高抒怀就去屋顶阁楼,欲锻炼心志干脆抱个铺盖卷儿幕天席地而眠。追根溯源,这点完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掌教风不及就自己在后山上劈竹抱茅盖了个草庐,除了讲课授艺时能看到他的身影,其余大多数时候他均静坐于草庐内参悟武学。 ——当然这只是弟子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就沈墟所知,风不及躲在茅草屋里不是看画儿书,就是烹茶逗猫其乐无穷。 沈墟的屋子很简单,一张床,一张几案,就再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四壁萧然,简直比苦行僧的禅房还要简陋。 唯一称得上亮点的,就是西面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晚间能看到院子里的花和月光。 不过现在这窗也形同虚设了。 因为不管怎么看,从哪里看,他眼前都是一片黑。 今夜花香杀人。 他慢慢地扶着床沿坐下。 刚坐稳,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女子跑动时裙裾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小师弟,你回来啦!再不回我可真要去搜山了!”殷霓清脆如银铃的嗓音跟着她的人一起,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 沈墟舒展眉心:“霓师姐。” “你,你跑去哪儿啦?” 殷霓稳了稳气息,在他跟前站定,站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询问。 下午她给沈墟做了莲子羹,拿来时却发现房里一片狼藉,院子里的花儿也被砍得七零八落,惊诧之余,她跑去质问常洵。 常洵却说食盒是沈墟劈坏的,花儿也是沈墟自己糟践的,还说沈墟近来双眼失明肯定心情不好,压抑得太久,今日才算彻底爆发了。 殷霓对这个说法当然是将信将疑,从小到大她可从未见过沈墟发脾气。常洵甚至反过来劝她放宽心,说什么佛祖尚做狮子吼,沈墟虽少年老成,但离成佛还远着呢,偶尔任性也没什么稀奇的。 旁人皆可任性,沈墟却不能。 不是不能,是不会。 将心中情感经由语言与肢体精准地表达出来实在是一种后天习来的技能,沈墟从未习得过,如何奢求他能会? 在殷霓的认知里,沈墟就是这么样个大傻子。 傻子是不会大发雷霆的。 傻子只会默默地发怔。 她自认为是普天之下最了解沈墟的人,但眼下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散心去了。”沈墟回答,嗓音略有些嘶哑。 这分明是句谎话。 这傻子何时竟然学会了说谎? 但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殷霓鼻翼翕动,空气中隐约萦绕着一阵特殊的气味,是自沈墟的呼吸间弥漫开的。 人对气味的记忆最为长久且深刻。 殷霓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什么味道。去年下山历练,他们投宿了一家客栈,上楼时有一个不长眼的醉汉撞到了她身上。 那阵刺鼻的酒气至今仍存留在她的印象里。 “你喝了酒?”殷霓脱口而出。 刚说出口,她就用手捂住嘴,四周看了看,模样好像做贼,而后秀眉微蹙,恶狠狠拧了沈墟一把:“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敢喝酒!” 沈墟不避不让也不抵赖,十分诚实地颔首。 酒后的那股劲儿还在,他的脸白得吓人,眼眶却是凄红的,鬓发垂落几根,目光涣散,一副落拓萧索的模样。 殷霓心里不是滋味,鼻尖一酸,险些又滚下泪来,强颜欢笑:“唉,要不是剑阁禁酒,我也早想搞一壶来尝尝啦。好师弟,跟霓姐姐说说,这酒,是什么味道啊?” 她说着,提裙挨着沈墟坐下,扭头凝视沈墟,眼里温柔的光芒就像夜里的星子。 更多时候,她亲近沈墟,就像长姐对弟弟那般。这种亲近,是极自然的,不忌任何男女大防。 沈墟怔怔地坐着不动,似在回味。 “快说啊。”殷霓拿胳膊肘杵了一下,有意逗他,“好喝吗?” 沈墟摇头:“辣。” 殷霓眨眼:“只是辣?” 沈墟想了想,补充:“喝多了,有点甜。” “咦?甜的?” “嗯。” “让人喝了还想喝?” 沈墟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好像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似的,迟疑地点了点头。 “哈哈,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世上有那么多英雄好汉嗜酒如命。”殷霓也有些憧憬起来,捧着脸低声道,“待我哪日下山,定要买来亲口尝尝。” 沈墟:“好。” 殷霓望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沈墟微微侧过脸,空洞的眼里浮现困惑,似是不解殷霓在笑什么。 “我笑你一日不见竟真就变了性子!”殷霓一针见血地指出,“往日我若跟你说我要去偷偷买酒喝,你定要沉着脸说教,师姐,剑阁三戒,不可饮酒,莫要逾矩。” 她叉起腰,模仿沈墟平直淡漠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沈墟也不禁莞尔。 他这一笑,宛如石破天惊,殷霓一时看得痴了,没言语,待她反应过来,蹦起来差点崴到脚:“你笑了?你竟笑了!真是活得时间长了什么稀罕事儿也能被本女侠撞见。” “你也不过年前才满十八。”沈墟无奈地提醒。 “十八年也很长了。”殷霓幽怨地叹气,“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十八岁的女儿家早就出阁了,这会儿估计孩子都抱俩了。” 沈墟:“江湖儿女自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们是习武之人,又不是尼姑和尚牛鼻子老道,剑阁也不是什么寺庙道观,却自古以来禁谈风月。你说说,这是什么理?放眼望去,江湖上那么多门派,隔三差五的就有喜讯传出,什么海沙帮的帮主娶了青衣楼二楼主,什么崆峒派首座大弟子与师妹喜结连理,只咱们剑阁,遗世独立,千年万年就只有出份子钱的命!”殷霓撅起嘴,忿忿不平,“要我说,这臭规矩就得改改,习武之人最是率直爽快,喜欢便是喜欢,想喝酒就要喝酒,若是喜欢得要命、想喝酒想喝得要命,却还要藏在心里憋着忍着,算什么英雄好汉?” “只因剑阁心法至纯至简,非抱元守一心无旁骛者不能有大成。”沈墟搬出那套风不及总在念叨的说辞,“且规定并没说不让你成家,只不过是要你成了亲,就携家眷下山,自行谋生罢了。” 屁话。那又与被逐出师门有什么差别? 殷霓对牛弹琴,在心里把这个木头棒槌骂了至少有一万遍,骂完自觉无趣,无意间瞥见沈墟唇角一片殷红,便伸手去摸:“你这儿怎的破了皮?” 沈墟偏头躲避。 殷霓不想他如此抵触,指尖蜷起,悻悻地缩回手,心想师弟果然长大了,不愿与她亲近了。 许是空气静得太突兀,许是连沈墟自己都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他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嘴:“是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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