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遵循记忆中的路线一路摸到背风处的山洞。 这山洞乃剑阁前辈所掘,取名“三省洞”,顾名思义,是要被罚来此地的门徒多多反省己过,有过改之,善莫大焉。洞穴内锅碗瓢盆火折子等一应俱全,是因面壁期间无人送饭,炊饮伙食等都需自力更生。 沈墟将小狐妥善安置在石床上的干草垫上,洞内阴冷潮湿,于伤口不利,他又去抱柴生火。 外面刚下过雨,树枝大多是湿的,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两把干柴。 待他转回,立时察觉洞内多了他人气息。 肌肤也感到一股暖暖灼意,想来是那不速之客先行生了火。 “谁?”他手腕一抖,腰间长剑出鞘。 火光下,颤动的剑影映在壁上,如粼粼水光。 “等你生火,我早就冻死啦。”凤隐曲肱枕头,大喇喇地半躺在草垫上,硬是将原本蜷在那儿的小狐狸挤到了角落里。 他此时未用内力变声,使的就是他原原本本的嗓音。 沈墟从未听过,一时识他不出,仍问:“你是谁?” 凤隐觉得逗他有趣,顺口接话:“怎么,你竟不知我是谁?” 恰在此时,委委屈屈缩在一旁的小狐狸朝沈墟巴巴地“咪”了一声。 沈墟面色微变,显是精神受到了冲击:“你,你是那只狐狸?” 凤隐:“……?” 饶是堂堂魔教尊主,平时最爱逞口舌之利,此时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瞥一眼脚边上那只支楞着杂毛的丑狐,忽然就很想掰开沈墟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千年聊斋。 “狐狸精也有男的么?” 沈墟继续发出灵魂质问,一张脸上满是困惑。真实的困惑。 他涉世不深,平生所见所闻都不出这悬镜峰,而与他最要好的殷霓平日里最爱讲些志怪传奇,什么鬼狐报恩,鹿神复仇,陆判换头,简直倒背如流,信手拈来。 小时候常洵等师兄弟都受不了殷大胆,故事讲一半就夹着尾巴嗷嗷乱叫,只有小沈墟安之若素不动如山。久而久之,殷霓的听众就只剩下沈墟。沈墟也并非一点不怕,只是喜怒惧哀不显于外,实际上常被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后来殷霓讲,他就听,听完从不说害怕,殷霓引以为知己,讲得愈发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这事儿进而发展成沈墟的一大童年阴影。 眼下一系列鬼魅魉魍的传说争相涌进识海,沈墟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凤隐便是从这半步瞧出了他的怯意,心道不会吧,狐狸成精这种骗骗三岁小孩儿的村野志怪也能信?嘴上却顺着往下接:“世间万物皆有阴阳,狐狸既有公母,成了精自然也分男女。” “啊,原来你是只公狐狸。”沈墟恍然。 窝在一旁三言两语就被强行更改性别的小母狐:“……” 明明是人却自认畜牲的凤隐:“……” 尊主头很疼,伤敌八百自损一万伤的。 “你的伤好了么?”沈墟在洞口仗剑徘徊。 凤隐当然知道他问的是那条狐狸后腿,但他自与风不及比拼内力震伤心脉后,胸口一直瘀滞钝痛,所以一句“离大好还远着呢”答得倒也不亏心。 他此番受伤,表现的浑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思跟踪调戏小瞎子,落在旁人眼里只怕会以为他可能就伤了根头发丝儿。事实是这伤势极凶险,倘若放在寻常高手身上,不死也得残,哪怕根底深厚救治得当,也需静养数月。他折腾了这大半天,又是爬山,又是淋雨,竟像是完全不把这条命当回事儿。 沈墟又踌躇一阵儿,道:“那你好生躺着养伤。” 凤隐闷咳了几声,咽下口里腥甜的铁锈味,笑问:“你在那儿乱晃什么,不进来么?” 沈墟冷白色的肌肤在火光的映衬下泛出些不易察觉的血色,他蠕动嘴唇,低声说了句什么,洞口强风呼呼灌进来,凤隐没听清。 “我饿了。”凤隐眼皮发沉,内息凌乱,胸口恶气翻腾,耐着性子招手,“也乏了,你快些进来,莫让我三催四请。” 一听见“饿了”二字,殷霓话本子里那些狐狸精专擅采阳补阴增进功力的描述霎时砸向沈墟。 沈墟定在原地,突地红了耳根。 剑阁虽与世隔绝,但哪里有人,哪里便有七情六欲。沈墟听师兄们私下里讲过好些江湖上盛传的风流韵事,师姐们瞧他是个木头一般的呆子,也常当面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他们都道沈墟不懂,却不知沈墟只是冷淡,绝不迟钝。 他的迟钝只体现在涉猎以外的领域。 比如,男狐狸精自身也呈阳,是不是就无需另行采阳? 那狐狸说的饿了,是不是就真的只是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凤·狐狸精·隐:我怀疑这孩子脑阔有问题。
第7章 为防狐狸精饿狠了吃人,沈墟转身想出去寻些吃的来,但这身子还没彻底转过去,鼻尖蓦地掠过一阵轻风,带着股冷冷梅香。 啪。 一只手平白扣上了他握剑右手的手腕。 手很凉。凉得惊心。 那一瞬间,相触的肌肤表面一阵颤栗,沈墟蜷了蜷手指,清明的识海中划过一丝微妙的似曾相识。 好快的身法。 他蹙起眉尖,立掌欲劈。 未及动作,左胸蓦地刺痛,有什么极尖极细的东西扎破衣衫刺进了心口。 沈墟掌势陡变凌厉,往身前那人的咽喉要害疾攻。 “乖,别动。”狐狸精不退反进,贴上来。 沈墟登时刹住,他不习惯与陌生人挨得这般近,想后撤,心口却蓦地一阵剧烈绞痛,疼得他肩膀内扣弓起腰,额上瞬间沁出了汗珠。 “让你别动,你就别动,何必自找苦吃?” 他喘息着。 慵懒的嗓音掺着几分阴冷响在耳畔,吐息间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颈间,他感觉到两根手指正抵在他胸口,狐狸精妖妖笑着:“这根碧落黄泉针长一指,纯金铸造,细如发丝,喂了奇毒,乃本狐仙的秘门法器,一旦催动,便会在全身经脉内肆意游走,有如活物。针不长眼,若不慎走错了地方,公子恐小命不保。” 沈墟脊背微僵,闭口不言。 忽感鬓边发丝被狠狠一扯,想来是他沉默的态度惹恼了狐狸精。 “唉,我也不想伤你。”狐狸精把玩着手中青丝,幽幽叹了口气,假惺惺道,“只是此次我伤得颇重,需得闭息疗伤三天三夜,期间不吃不喝不语不动,比那刚出生的婴孩还不如,如此紧要关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言下之意,是怕沈墟在他疗伤期间出手偷袭。 沈墟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沈墟从不乘人之危。” “我就知道,阁下乃正人君子,不屑做这等龌龊丑事。”狐狸精笑盈盈松了他的腕子,转而去牵他的手,引着他往前走,“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届时我一动不能动,又生得如此美貌,纵是君子,难免也要心生歹念的……” 他说自己生得美貌说得如此坦荡自然,口吻如此不见外,任谁听了都得啐口不要脸。 沈墟沉默半晌,道:“我是个瞎子。” 你美出了花,我也看不见。 狐狸精明显卡了一下,但这不影响他的自信。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是瞎子,只用耳朵听,也该能意会到本狐仙的倾城之色!” 沈墟:“……” 沈墟:“我还是个男人。” “不说我也能看出来。”狐狸精不客气地将他按坐在石床上。 “你是狐狸。”沈墟面无表情,“公狐狸。” 狐狸精躺下了,沈墟感到腿上一沉,狐狸精竟把头枕在了他大腿上,悠悠问:“所以?” 沈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端坐成一尊泥塑的佛像。 狐狸精忽而嗤的一声笑了,身子颤动,慵懒低沉的嗓音像根柔软的羽毛刮擦起耳膜。 “小瞎子,你该不会当真以为——”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像钩子,“两个大男人便做不得那事?” 沈墟皱眉,随后陡然一惊。 唇上传来异样的触感。 有人拿冰凉的指腹按在他唇角,自左往右,缓而重地擦拭。 唇瓣相碾磨,顷刻间灼烧起来。 沈墟猛地忆起什么,眼睫轻颤,微微睁大眼睛。 凤隐眯着狭长的眼,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眼睁睁瞧着那薄薄耳廓上的潮红一点一点蔓延至耳垂,颈项,眼角,直到整张脸都失了阵地。 羞极,转成怒。 俊秀的眉梢挂起寒意,唇未动,凤隐果断撤手,看似见好就收。 魔教尊主的人生中当然没有见好就收四个字,他只是担心再这么耽下去恐有性命之忧,传出去堂堂凤隐因调戏美人导致重伤不治丢了命,实在有失江湖颜面。 虽然他压根也没有什么颜面可失的。 沈墟面若寒霜,一手按剑,看神情,随时都能暴起杀人。 凤隐清咳两声,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正经道:“碧落黄泉针非施加者不能取出,其上喂的毒非施加者不能解,也就是说,除了本狐仙,普天之下无人能救公子,而眼下,在下刚好有一事相求公子。” 求?分明就是威逼吧…… 心口扎着一根毒针,沈墟也没多少发表意见的余地,冷冷道:“你说。” 凤隐道:“若公子能于这洞穴内护我三日周全,三日后,我醒来定帮你取针。” 原来兜来转去,是要他帮忙护法。 不帮忙就会毒发身亡。 沈墟只能答应:“好。” 一个好字刚落,腿上的人便没了声息。 柴火哔剥燃烧着,到后半夜逐渐熄灭,昏暗的洞内重又冰冷潮湿起来。 沈墟端坐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坐得腰酸腿麻,想换个姿势,但狐狸精枕在他腿上,想动就得先搬头。 他不大想碰对方,酝酿了许久才伸手绕至其颈后,轻轻托起那只沉重的脑袋。 行动中指尖不可避免触到其耳后肌肤,当下心头一惊。 好冷。 冷如冰山霜雪,半点温度也无。 沈墟搓了搓指尖,又伸手去探鼻息。 凝神感知了好一会儿,才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息。 还活着。 一颗心稍稍放下,沈墟将人缓缓放平,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和四肢,走出山洞。 失明日久,如今他已能从空气的潮湿程度与四周虫鸣鸟叫的细微变化来判断日夜更迭。 清晨的春风里带着山上特有的木叶清香,花蕾在枝头慢慢绽开时激动的花瓣会颤巍巍地抖动,溪水脉脉流淌,燕子有规律地扑扇翅膀,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那么的生机勃勃。 有失必有得,唯有看不见了,用心去感受,平日里被忽视的细节才会尽数浮现。
91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