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镜别无他法,此事告诉长老,便只有一条出路——将孔三和万方元杀了。但他下不去手,只好同意孔三翻阅一刻钟的艮字本,并且要让震字本物归原主。兴许是当年被江洋大盗江不许盗取后流落民间的缘故,震字本纸页已经十分残破,有些地方更是字迹不清。赫连镜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庆幸它没被当作柴火烧了——兴许对于许多人来说,它还不如一捆柴火值钱。 昆仑的震艮本有千重机关把守,寻常侠士误入必定渣滓都不剩,但昆仑掌门另当别论。孔三翻阅的时候,赫连镜自然不敢看,只能后退一步,站在她的侧后方,见她眼中万分专注珍重,唯独没有贪婪与物欲,不由想到:“我先前觉得四大名门共执《生死八转经》,是何等骄傲风光,等当上掌门,才觉得这简直是个烫手山芋——看不得,摸不得,丢不得,还得战战兢兢地接着。可笑的是,掌门之外,其他人看它却如同称霸天下的虎符,昔日江不许盗得震字本,放声大笑状若癫狂,一时失足死于江州,简直如同范进中举……能这样求知若渴地看《生死八转经》的,恐怕也只有孔三、万方元这样的痴人而已。” 他虽是乾元,但一向以谦和温柔、文质彬彬被倾慕追捧,看人也十分敏锐,早就发现二人气氛微妙,若是平时,他必定会留下万方元细细询问开导一二,可今日万方元和孔三不由分说便冲进来对他威逼利诱,他心中难免生了嫌隙,便任凭二人的身影逐渐吞没在夜色中,也转身回了宴席。 中秋宴上烛光笑语依旧,他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 钟晚听到此处,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虽然万方元将孔三的事寥寥带过,但语气神态做不得假,当时万方元酩酊大醉洋洋洒洒写下的祭文,必定是给这一位乾元女子的。 然而他顾不上这段风月事,忙问道:“师父,那么孔三前辈最终……也是因为艮字本么?” 万方元低叹一声,道:“正是。她虽然只看了艮字本一刻钟,但记性过人,竟记下了大半。兴许是因为我无意间练了震字本,她有疑处,便时常来找我研究。单看震字本倒还好,共读震艮二本,便如同玉玦合一,残月渐圆,每一句都互相呼应,精妙不可言说。我们每读几句,便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好叫跳得飞快的心缓一缓;每读一页,便更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觉得眼前还有妙语连珠飞舞。那时我便想,二本合一已经如此,若能集齐八本,该是如何的……如何的……” “但我没想到,她竟会因为震艮本死了。” *** 万方元当年追求孔三无果,但二人于武功上十分投缘,遂心照不宣地当成普通好友相处。 孔三钻研震艮本这些年,他们时常相见,然而两人都是十分要强的性子,每次相见,都会为了艮字本中模糊不清的一句话争吵不休,小则冷战几天,大则大打出手,过得鸡飞狗跳,颇不太平。 赫连镜来探望过几次,见万方元刚与她吵了一架回来,便忍不住劝道:“孔三擅自修习禁书,虽然你我难辞其咎,但若是有朝一日败露,你离她远些,终究要好过共犯。方元,你既然与她争吵不休,又何必找自己的不快活?” 万方元愣了愣,他想过下回见面要如何与她唇枪舌剑,出前几日的恶气,却唯独没想过要与她不相见。但既然二人做朋友都如此不合适,为什么他没有想过,干脆就这样离孔三远远的呢? 心里一旦有这个念头,便如同种下一颗种子,不知不觉间狂生滥长。常有这样疲累的糟心事,他自然也没法好好琢磨其他武功,更别提闭关,又一次与孔三大吵一架归来,他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不走呢?他与孔三姻缘早已断尽,朋友情谊也吵得七零八碎,为什么不和孔三说一声,让两人暂且都静一静呢? 但他舍不得震艮本,自他与沈有双几人渐渐疏远,便再也没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候了。他不如空青和赫连镜肩担重责,也不像沈有双有爱人牵挂,如果再叫他失了震艮本,他必然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然而万方元自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在他们二人终于读完艮字本的那天,孔三先将他赶了出去。乾元女子在屋内不着面纱,任扭曲可怖的半张脸孔裸露在外,毫不留情地将门关上。万方元见她的面容在门缝中越来越窄,最终连那双总是晶亮的眼睛,也消失在低矮木屋中。 *** 万方元搬到了昆仑旁的山头,常常与赫连镜相见,偶尔回去看孔三一眼。每次与她见面,她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八仙桌上的书稿越来越厚。他以为她会求自己让赫连镜再给她看一眼艮字本,但她神色倨傲,语气淡淡,却始终不开口。 春去秋来,他甚至在昆仑山脚的村庄收了个中了七巧奇毒的小孩儿做徒弟。徒弟年纪小小,毒却钻得深,他和赫连镜大费周章去了毒,却在徒弟肩上留下了一大片难以消去的疤痕。他教徒弟苦中作乐,说这片疤痕换作“飞花纹”。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运气,徒弟像极了他,一样的心气高、性子烈,仗着一身轻功和一张漂亮面孔四处招摇,没少叫他头疼。钟晚六岁那年,他想起该带他见一见孔三,但二人携手来到木屋外,却早已是一片残骸,孔三尸身销蚀,只留了一把白骨和一柄生锈长剑。 孔三研读艮字本一事终究传了开来,惹来杀身之祸,他与赫连镜一同追查三个月,却一无所获,二人一筹莫展,唯有尚是稚子的钟晚仍然每天四处逍遥快活,丝毫不明白两个师父为何愁苦如斯。 万方元本以为陈年旧恨,早已一笔勾销,谁料十多年后沈林邀他、明玄、梁从芝入天璇楼商议,开口却道:“万宗师,晚辈刚刚得知一庄旧事,与您有关,这回总算有机会说与您听。” 万方元与沈有双亲密无间,看他的儿子却越看越不顺眼,随口应道:“你说便是。” 沈林微微一笑,一双狐狸眼精明无比:“晚辈近日整理母亲的手记,竟发现了我的亲姨母孔三的死因——那位特立独行的孔大小姐横死,正是您的好友,赫连镜掌门下了功夫。” 此话一出,明玄、梁从芝皆一皱眉侧耳细听。万方元拍案而起,喝道:“沈林,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我万方元独来独往,与你们四大名门什么狗屁关系都没有。打我的主意?想都不要想!” 沈林依旧挂着十分得体的微笑,连语气都未改变分毫:“万宗师息怒,我这样说,自然是有万全的把握。”说罢,他从袖间取出一本陈旧的簿子,道:“这是家母亲笔所书,您若是不信,尽管看便是。若是看完还是不信,大可与赫连掌门堂堂正正地对峙。” 几人凑在孔秀儿的手记前仔细翻阅,却是越读越惊心。万方元一目十行地看完,便再也不敢看第二眼,拂袖欲去。沈林拉住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万宗师,您不想知道,近日赫连掌门与北斗、天山、菩提三派,都说了什么吗?我们三人定夺不下,还是要请您这样的宗师,来为我们考虑一二。” 明玄大师拨弄着佛珠未置一言,梁从芝却扶着额,看上去无比劳心,道:“我也正有此意。赫连镜同我们说,他想……彻底烧了《生死八转经》,免得邪书再为祸世间。” 万方元只觉得旧事在眼前一幕幕闪过,金陵,落雨,屋檐,馄饨,乾元,沈有双的婚宴,中秋的圆月,凌乱的书稿,他与孔三吵得面红耳赤,过几天却又心照不宣地坐在一处冥思苦想。那时他尚且年轻气盛,觉得哽着的一口气比什么都重要,直到孔三的面容随着木门一点点变窄,最终不见,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本末倒置,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由自主地,那一句“不可”脱口而出,他望着面前或心怀鬼胎,或焦头烂额,或通透平静的三人,魔怔般重复道:“……万万不可。” 沈林颇为满意地笑了,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说这句话。他将手中的折扇合上,缓声道:“晚辈也以为如此。” ---- 最近的身体有在慢慢恢复~所以逐渐开始重新更新啦!谢谢大家愿意包容我停更这么久~ 大家晚安,感谢阅读
第85章 不见日 万方元语毕,与钟晚久久对坐,二人俱是无言,只有窗外鸟雀无忧无虑地啼鸣着。 良久,万方元叹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阿晚,我与赫连镜的恩怨,你大可不理不睬,只是若有意外,每年孔三的忌日,还是得拜托你,替我为她上一炷香,扫一扫墓。” 钟晚道:“我怎么可能不理不睬?师父,当真是二师父……他,他……” 万方元摇头道:“我不明白,说我与他是至交,他却出尔反尔,任凭昆仑长老夺走孔三性命;可若说他将昆仑看得比谁都重要……他却又从未将我熟读震艮本一事泄露半分。我不明白他。” 钟晚听他这么一说,也突然觉得昔日温文尔雅、言笑晏晏的二师父陌生起来,但他到底是局外人,还是劝了一句:“师父,沈林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离间你们二人。你如今与他决裂,不正是正中北斗山庄下怀?他们如此险恶的用心……”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沈沉也是北斗山庄的人,便有些骂不出来了。他与沈沉自那日分别之后再没见过,但沈沉垂袖立在石阶上,望向他的那一眼,却如同在他心上刻了一道疤,叫他时时刻刻地记着。 万方元苦笑着,伸手去拿手边的酒坛,把最后两口酒喝了:“有双真是生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同他半点不相似。但他们二人却都知道,这个局,我是一定会跳进去的。” 他忍不了欺瞒,忍不了背叛,比起这些,什么功名利禄、道义责任,都入不了他的眼。 见钟晚还想说什么,他突然开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徒儿,莫要再劝我了。” *** 钟晚再次醒来时,身子下是一片湿软的土地。他努力眯了眯眼睛,见光斑透过繁茂枝叶一线线落下来,仿佛天被蒙了一张带孔的油纸。 万方元在他身边打坐,见他醒了,“啧”了一声,道:“当年梁从芝将你体内的毒医得不错,如今连这普普通通的迷药,也能将你放倒五天了。” 钟晚见他脸上身上伤痕遍布,真气更是十分不稳,便知道自己昏过去这几天,自己两位师父想必闹得十分难看。果不其然,万方元道:“我与昆仑已然全无瓜葛。但你若是想回去找赫连镜和范之云,也未尝不可。赫连镜不想见我,却对你亲得很。” 他虽然这样说,但钟晚知道,若是自己转身去了昆仑,此生怕是难以与万方元相见。可昆仑到底名声在外,他若是依旧跟着万方元,便再难平安入世,只得隐居深山潦草半生。 万方元见他神色犹豫,又道:“但我从昆仑拿了一样东西回来。”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本子,石青色的封皮,看上去平平无奇:“我将孔三的震字本取来了。此后余生,便由我替她,将震艮二本钻研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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