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起我?” 旬樘是这么问的。 我也答:“我当然看不起你。你说你了解我,却不了解我。南宫溪来北地都未多留几日,可见北地并非是炼骨宗多么在乎的紧要之地。你若是在朝廷来人时前来北地,或许还有可能是炼骨宗授意与你,只可惜,你来晚了一步,所以……你之所以来此,只能是你自作主张。” “你未得教主之令,私自来到北地,想要说服我加入炼骨宗,却又想不出一个最好的条件,反而挑了个于你而言没甚么用处,于我而言堪称羞辱的选择。” “你这样的脑子,如何让我看得起你呢?”我笑意深深,语调温柔地反问。 伍、 若旬樘能再敏锐一些,他定然能意识到我是在故意激怒他。 可惜他没有。 真可惜,这样一个与我全盛时期不相上下之人,竟然比我更自大、更狂傲,甚至于他根本没有发现,有一把剑,正于暗处无声出鞘。 他一心一意来看我。 若是关容翎这般认真看我,必然是要对我魂牵梦萦,为我痴迷魂摄。 然则他甚么也不是。 不过是个教我不觉趣味,亦毫无用处的废物。 我都懒怠看他。 在那把出鞘的剑飞刺而至之前,我先往旁边走了两步,偏过头去。 热血飞溅,有几滴洒在我的脚边,险些染到我的衣摆。 还好没有。 他从喉中吐出两声“嗬”,伴随着一句不可置信的:“你……竟敢……” 缓缓软倒在地。 他倒下后,关容翎才慢慢从暗处一步步行来,黑衣黑发,眉目清冷。尤其是那只方才出剑刺杀的手,白皙整洁、骨节分明,半分显现不出其中曾蕴含的杀机。 我着实欣赏他的做法。 却也可惜:“这把剑不能要了。” 我取走归鹤仙性命的时候,那把剑也很可惜。 关容翎静静看我一眼,转而看向倒在地上的人影。他微微蹙眉,道:“这是谁?” 我意味深深道:“你不知他是谁,还敢就这么对他动手?” 关容翎道:“不是你看到我拔剑也未阻止么?” 我道:“万一我没有看到呢。” 关容翎道:“你看到了,因为我看到你看到了。” “喔——”我拉长尾音,轻笑着反问:“这么在乎我?就连我只给了一个眼神,你也能望见?”
第29章 壹、 我与关容翎的胆量委实不小。 炼骨宗此次来势汹汹,敢于在武林盟会之时作乱,可想而知,其门内实力,已远非当年可比。 我却敢默许关容翎向旬樘出手。 我想至此处,心下好笑:“我们可真算是狼狈为奸。” 且不说旬樘孤身前往北地是否有人知晓。 便说他与南宫溪同为魔教中人,他此时死在北地,便如同是人挑衅魔教。 我不想挑衅甚么魔教。 至少现在还不想。 关容翎也不应我的那句话,他只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道:“他毕竟是炼骨宗的人,就算现在炼骨宗不知他死了,往后也一定会知道。” “所以你决意如何做?”关容翎追问。 我轻笑道:“逃跑啊,不然你还要我做甚么?” 贰、 这句话大抵全然不在关容翎的预料之内。 因而我说完这句话后,他有片刻茫然。 “你能逃到哪里去?”他问我。 我放下手炉,抬眼看了看天边茫茫苍穹。 “不是我能逃到哪里去,”我纠正他的说法,“是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我微笑:“关容翎,真正动手的人是你。” 不过谁让我这般有情有义? 叁、 离开北地前,我还不忘栽赃陷害一下张奕。 这位张掌门厌烦我,我却也不喜欢他,既然有祸水东引的机会,我又岂有不做的道理? 我让关容翎将旬樘的尸体抛在了客来客栈里。 说它是客栈,它却也是个门派。 自然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客栈——它着实是很宽敞的,藏一具尸体不在话下。 至于魔教会被我这招祸水东引蒙蔽多久呢? 我亦无所谓。 总归有一日,我也会与炼骨宗对上。 结仇早晚,亦不算甚么。 倒是张潇的事情明显是炼骨宗所为,要是旬樘死在客来客栈里,那张奕更是难辞其咎。 ——毕竟他与张潇是生死兄弟,更血浓于水。 为了亲生兄弟,杀一个魔教妖人,合情合理。 我认为这桩事做得很好。 肆、 离开北地,我与关容翎直过江海,南下去了灵州。 我不想回来。 却也不得不。 好在中原近日事务繁多,各大派都在想法子对抗魔教,着实没多少人在乎我的去处。 不过我的行踪会有多少人知晓,也是个未知之数。 要说秦横波想知道,他也许想,却绝不会很快知道。如说他对我有恨,也不该在我身上耗费多少心力。 这段时日他大抵还在与叶尘生纠缠。 也不知临渊剑阁的少阁主为何屡屡给他面子。 我不得其解。 我甚至问过关容翎:“你说,叶尘生为什么还留着秦横波?” 天意楼如今还有甚么用? 从前还能说取四大盟之一犹如探囊取物,现在的天意楼,却甚么都比不得。 我与西云楼龄都算“叛门而出”的叛徒。 留在天意楼内的,也未必人人都敬服秦横波。 天意楼此刻不过是摇摇欲坠的一座楼阁。 叶尘生时至今日还留着天意楼,留着秦横波,着实让我意外他的选择。 关容翎答我的是:“你希望秦横波有什么下场?” 一句反问。 伍、 我没甚么希望的。 我亦如此回答。 关容翎道:“我还以为你希望秦横波有很坏的下场。” 我道:“他的下场是好是坏与我也没甚么关系。不过……我却也不太想他很好。” 但这种想法并非希望。 我只不过是不明白情情爱爱的,向来世人都说偏执固执,自私疯癫。 以西云楼龄曾经对秦横波的迷恋而言,叶尘生竟能忍耐秦横波,委实让我想不通透。 是我对情爱之事不够了解,所以才读不懂吗? 可世人都讲说甚么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提及爱恨,再宽大无私,都要变得心胸狭隘。 真难理解这其中深意。 关容翎听罢我的说法,久久未语。 彼时我们共乘马车,他靠着窗,灵州的阳光比之北地浓深许多,隔着帘帐映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黑发下的肌肤近乎生光。 我这般看他,他哪里像个江湖客,分明活色生香。 他不答我,我便也原谅他。 谁让他旁的千不好万不好,这张脸却十二分的好。 好在他其后又道:“你要是叶尘生,你大概会懂他的想法。” “可惜我不是。”我道,“我要是临渊剑阁的少阁主,想来一定不缺狗。” 关容翎偏过头看我片刻。 他转回头去:“你张口闭口就是想要一条狗。是因为你喜欢西云楼龄吗?” 他是如此问我。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会这么以为?我又不是断袖。” 关容翎嗤笑一声,他也不回头:“如果你是呢?那你会喜欢西云楼龄吗?” 他更追问我。 难得见他如此执着于问这种问题。 他虽不是条好狗,却也勉强算个美人。和我比纵使逊色几分,倒也胜过旁人许多。 看在那张脸的份上,我认真思索了片晌这个“如果”。 我随之答:“不会。” 陆、 我欣赏西云楼龄,绝非只是欣赏他对秦横波的忠诚那般简单。 若他真的到死也为秦横波痛苦难当,要死要活,想来我是一点儿都不会欣赏他。 我从前是秦横波的朋友,所以我欣赏他的忠心不二,他的一心一意,他的悍不畏死。 如今我是秦横波的仇敌,所以我便欣赏他的移情别恋,他的果决洒脱,他干净利落的一刀两断。 二者失其一,我都不会这般欣赏他。 如果他一直都是我的狗,或许我会分给他一点点喜欢,譬如主人喜欢宠物,剑客喜欢剑。 没有我是断袖这个如果。 我讨厌断袖。 除非这个人权势如叶尘生,而非是秦横波那般,屠人满门,还要幻想天长地久的蠢人。 柒、 也不知关容翎信没信我的话。 我说不会,他亦没多说什么话,只是走下马车前,向我抛来一个不甚明显的白眼。 我虽武功尽失,眼力还未丢。 他对我这般不假辞色,着实教人不快。 是以我决定要让他也更不快乐一点。 投宿客栈时,我便只要了一间房。 关容翎道:“我还有银子。” 我问他有多少。 关容翎从荷包里掏出几锭碎银,掂在手中:“足够开另一间房。” 我看罢,点了点头,伸手从他掌心里取走了那几锭碎银。 我道:“那你现在没有了。” 关容翎蹙了下眉:“我不和你住一间房。” 我似笑非笑地追问:“为什么?” 关容翎道:“我不喜欢睡地上。” 我道:“原来你想和我一起睡床?” 他张了张口,还未答话,我先抬手去碰他脸颊:“你乖乖的,我就让你睡床上。” 关容翎往后一退,扬手打开我的手。 “少动手动脚,”他瞪着我,“都说了我不是断袖。” “这样啊。” 我笑着放下手,偏头想了一会儿,趁他不备,直接搂过他腰身,将人带到怀中。 真心实意说,我有些失望。 关容翎虽说没有推开我,但他神情错愕,身体僵得犹如木板,着实和甚么温香软玉毫不相干。 我兴味索然地推开他。 候在柜台前的掌柜已经是目瞪口呆,见我向他看去,勉强堆出个笑脸。 “二位客官……你们还是一间房吗?” 我兴致缺缺,随手又丢下一锭碎银:“两间房罢。” 捌、 没意思。 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大抵这就是我做不成断袖的缘由罢。 我迈步走进客房,将房门一关,懒懒倒在一侧的榻上。 莫说现在的中原看起来风平浪静。 谁都知道其下的暗潮汹涌。 时不可待。 就算段渐衍说动了当今天子,教我谢兰饮做这朝廷于武林中的眼线。 就算临渊剑阁到底还会与我谢兰饮一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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