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调侃坐在对面的祝约,“你让我帮你看着那姓晏的后生,我帮了,结果他倒好,一巴掌扇在宋远柏那张老脸上,这回是将人得罪透咯。” “阁老莫要打趣我。” 祝约心情说不上好坏,他听着楼下说书人眉飞色舞地讲到宋远柏“怒赶二子”的桥段,笑着问汪辅一,“阁老真觉得这局是晏闻赢了吗?” 汪辅一高深莫测地看着祝约,原本因苍老而变得温和从容的目光闪了两下,冒出了一丝年轻时才有的狡黠。 宋相爷与他都是德元年间的老骨头,二人同出翰林,只不过宋远柏是能臣,先入御史台后又去了六部。 他不成,他当年是个只会说难听话的杀才,于是呆在御史台靠着熬资历才熬成了文华殿大学士。 但要说这些年脑袋别裤腰带上没揣度到一点人心也是鬼话,宋远柏偏心是真,实在没必要偏到世人对他口诛笔伐的地步。 他怕的不过是某日铡刀落下来,宋家断子绝孙罢了。 “嘿,宋家那三个儿子,老大那个废物暂且不谈,老三唯唯诺诺,唯有老二是个有些血性的。”汪辅一“诶呀”了一声,“宋远柏那个老东西,一生都在为门楣打算,嫡出庶出,长子次子,都不要紧,只要是他的血脉,只要还姓宋,那就是他宋氏的荣耀。” “中书省,他们的脑袋有时候比御史台更容易掉。” 祝约垂眸看着楼下听书听得入迷的百姓,“撕破脸丢出去一个儿子,还是个能保住门楣荣光的将才,就算折了一个废物又如何?如今皇上重用宋昶,这盘棋看似晏闻赢了,实则被宋远柏盘了个活络。” 一场说罢,正到京口大将军荣获圣心之处。 “小祝约啊小祝约。”汪辅一唤他回神,“鞑靼要进金陵出使一事已经递到了礼部,往后鸿胪寺怕是有得忙喽。我想提点你一句,皇上是要坐镇奉天殿的,那位晏大人也是要坐镇大鸿胪的。宋远柏虽说赢了,但也没了个儿子......他可不是个会吃哑巴亏的人。” 祝约轻敲着桌面,眉目覆上一层极浅的无可奈何,又像是自嘲。 “他动不了九卿,更动不了皇上。只有一个人,但凡得手,就能让皇上和晏闻两败俱伤。阁老放心,长公主近日要去洞玄观求姻缘顺遂,那我自当保她一路顺遂。” 汪辅一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只当晏闻和祝约政见不同有了嫌隙,祝约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恩人好,他忍不住夸赞道,“看来是老夫多此一举,你倒是算得比我周全。” 祝约失笑,“每一步都要算到他前头,也是很累的。” 离开茶楼之际,他扬手给那位说书人丢了锭银子才回了国子监。 酉时国子监已经散值,童生们早已归家,明年春闱的举子各地选送还未入金陵,因而整座院子都空荡荡的,静的能听见桃花落下的声音。 院子里点着灯,祝约步入月洞门时就愣住了。 眼前桃树下正坐着锦衣轻裘的公子,暮时光景昏黄朦胧,一瞬竟叫他想起少时梅里第一次遇到晏闻的场景。 也是隔着一丛桃花,半步楼阁。 少年公子朝他走了过来,停在了他面前,祝约这才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二十四岁的晏闻,儒雅俊朗,眉宇间有着天子权臣的自如从容。 他很清醒地知道这不是那个在梁溪岸旁邀他共游,在灵岩山陪他打闹的十七岁少年。但心里还是冷不丁地刺痛了一下。 “下午有几个小童生来找你问诗文,你不在,所以书我帮你教了。” 晏闻像是还带着困意,“幸而你遇上的是我,不然可要到皇上跟前参你一波渎职。” “童生是董大人的学生,我不在他们自然会离开,不算渎职。” 祝约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晏闻特地来国子监一趟当然不会是和他话家常,可等了半天那人也没有要接着说话的意思。 于是他只好径直绕开晏闻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不请我进去坐坐啊?” 晏闻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从刚才进来开始他就发现了这座院子有些眼熟。 院墙转角处种着的石缸碗莲似被人精心打理过。檐外还有一丛半高的桃树,国子监处在鸡笼山下地气阴凉,此时还开着嫣红的花。 连墙上手编的陈旧风铃也还挂着。 他伸手触了触,风铃在他指尖清脆一响,这声音叫他展颜。 “你一个司业不住学馆,怎么住到我当贡生的地方来了?这地儿好是好,就是有些小,也不如学馆舒坦。” 祝约正寻了钥匙开门,动作极轻地顿了下,很快又恢复了泰然,“学馆舒服,也得紧供着腿脚不便的老先生。我不常住在这里,何必占了名额。再者说来的时候学舍都住满了,就剩下这间还空着。” “原来如此。”晏闻问得无心,自然也不会往旁处去想,他又拨了两下那风铃,顿觉有趣,从前做学生时的松快日子好像又短暂得回来了一下。 当然那也只是一瞬,他此番来身上背着要紧的事,于是他放下手,笑道,“今日前来叨扰,是有要事和你相商。” “所以晏大人有何指教?” 祝约没空和他追忆往昔,也知道此人对他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侧身请晏闻进屋,姿势有些防备。 “宋旭一案尘埃落定,皇上得偿所愿,我也应言没有插手石鼓巷芙岚姑娘的案子,晏大人还有什么要事可言?” 晏闻没有回答,他走进了这间他曾经的居所,坐在了方案旁的的禅椅上,似乎是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致有些感慨。 “一转眼咱们也都不是孩子了。” 祝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这些朴素风物对早已走出湖东和国子监的晏闻而言确实新鲜。 自入朝来,满目皆是宫墙碧瓦,儒衫换成官服,笔墨换成不见血的刀枪,似乎早已忘了少时越墙纵马,高歌金陵的日子。 “人无再少年,一朝有一朝的活法。” 净澜没有跟着,凡事都得自己动手,他卸了外袍去另一侧柜子上找齐茶瓮烹茶。 晏闻看着他缓下来的神色,一时五味杂陈。 他说不上来是种什么念头,虽然小侯爷从来不待见他,他却自问一直是将祝约当朋友的。 也总想着万一哪日皇城司里的铡刀落在定侯府头上,他要尽力保祝家老小一命。 可他从没想过朱端会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看着祝约平静地挽袖煮茶,拿一把蒲苇小扇扇着,丝丝缕缕的烟气里,温柔俊逸的侧脸镀了一层鎏金似的日光,像是卸下了总与他争锋相对的一身盔甲。 小侯爷神仙般的人物,不该遭受这些,他在心里叹气。 “商大姑娘也二十有四了,商府竟也不心急么?”晏闻试探着开了口。 祝约坐在另一头煮茶,一时顿住了手里的动作,像是没料到晏闻突然提起商赢。 此番动作落在晏闻眼里反倒像是祝约被人说中了心思。 于是晏闻又道,“是否因为定侯不在金陵,凡事都不太方便,所以才耽搁了祝府去商家提亲?” “啪”地一声,祝约放下了蒲扇站起身,听清晏闻究竟在说什么后,他脸上唯一一点血色也跟着褪去,连声音都在发颤,“晏大人此话何意?” “我知道你一人在京中过得不易,不肯入中书御史台半步,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晏闻察觉他语中悲意,一时也有些难受。 他上前几步握住祝约双肩,诚心作保道,“我此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放心,只要你今日开口,这刀山火海我替你去闯。就算圣上......就算朱端拦着你,只要和商家定下亲事,商老太师福泽后世,又与定侯府门当户对,婚事一办,朱端也毫无办法。” 祝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身侧茶水沸起来,滚了一地他也没去管。 晏闻只觉得那眼神里的痛意几乎要把他烧个窟窿,他咬牙道,“我若不能成事,还有阿婧,我们自小一道认识,都知道你是怎样心气的人,连她也不忍看你为圣上所迫。你不必担心,亲妹妹去求,此事一定能成。” 他握着祝约双肩,在满室夕照下和那对逐渐失了光的双眸对视,静静地等他一个答案。 “晏大人什么时候改行管起月老的差事来了。”祝约突然抬手打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重新坐了在茶瓮前的凳子上,眼底的情绪一点一点散去。 晏闻看他像是一件一件将刚才卸下的盔甲重新穿起,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 “我祖父只娶了我祖母一个,我父亲也只娶了我娘一个,那是在太平盛世。先帝宠我父亲,也宠着我,不必日日睁眼第一件忧心的事儿就是谋反掉脑袋,所以他们才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商老太师德育三朝,致仕之际后人却无一人在朝为官,你猜为何?” 祝约拿了抹布也不顾茶水滚烫,他擦掉了那些溢出来的茶叶,放低了声音,好让自己不太狼狈。 “不谈商家,湖东的梅里吴氏,他们教养出那么多天子门生,可没有一人姓吴啊......你如今让商大小姐嫁进祝家,跟要她的命有何分别?” “我并非此意。”晏闻知道他心中有所顾忌,解释道,“自古帝王谁没有疑心?秦王在曲靖安好,你父亲在边关也很太平,不见得真有那一日,何况商大小姐对你情深意重,亲赴洞玄观照料你......” “你明知道她为什么会来......”祝约抬眼看向他,周身都是寒意。 “皇城里那些传言杀人于无形,你瞧,连你晏大人都信了。若不是她帮我,我早就成了世人口中以色侍君的奸佞小人,那时不仅我的名声,就连我祖辈我父亲挣下的军功都要一同陪葬。” “你是说...她不喜欢你,只是在帮你。”晏闻骤然有所悟。 “且不说我于商大姑娘只有棠棣之情。她这样豪气洒脱,毫不顾忌自己名声救我于水火,我又怎能推她入火坑?” “那......” 晏然一时有些无措,他来时早已想好,商赢与祝约两心相许一事早已传遍秦淮,那不论如何,他是一定要促成这门婚事的。 一来成全皇家和祝府的颜面,二来也能叫康南长公主消了疑心,结果祝约告诉他,商赢无意于他,他也不会娶商赢。 “可这是唯一的法子,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吧。”晏闻皱起眉,他深知君王意深不可测,唯有祝约娶妻生子才能绝了朱端的念头,“你可有意中人?” 意中人,好一个意中人。 三字如战鼓雷鸣轰然于胸,屋中一时寂静地只有呼吸声。 祝约明知这是一场必败的仗,他也一再退让只求守住自己的一方城池,但晏闻还是毫不留情地杀进来,几欲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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