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闻静静地想着。 祝约最终骂也无,打也无,只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晏闻站在原地看他屋子里的灯亮了一下又彻底熄灭才默然离开。 第12章 成荫 祝约想不明白。 前十六年,他在金陵和凉州,头顶定侯府三个大字,也不是没人上来谄媚逢迎,奇珍异宝流水似的往他面前送,游园马球的拜帖更是从未停止。 他从未在意那些或明或暗的示好,也能应付得体,不留把柄。 但他从没想过晏闻也是其中之一,自他到湖东书寮起,晏三公子做什么都很自如,仿佛都是出自他本心,太湖畔射柳也好,邀约也好,哪怕是后来深夜爬上灵岩山找他也好,都能让人沉溺在里头,盲了眼睛。 就好像他是真的在待你好一般。 晏闻是个祸星,这是他想了一夜得出的结论。 可他为什么又要摊开来讲?祝约仍然有没有想通的地方,往后几日他没再去灵岩山,安静地呆在书寮,晏闻果真信守承诺没有再来烦他,耍乐也不再叫他。 祝约确实清净了几天,心头的疑云和焦躁更盛,他去医庄找祝襄也被推出来,去灵岩山又显得矫情,一时间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学舍里发呆。 自那场深夜同行后七天,晏闻突然没有再来书寮听学,学生们问吴舜冬,夫子也只是摇摇头说晏闻家中有事,哪门子事也说不清楚。 而后有人大惊小怪地插了一句,“晏然觉莫不是病了吧。” 那堂课讲的是七国之争,一向认真的祝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待下了学才听几个素日与晏闻交好的学生说要去晏府瞅瞅,他下意识就想跟上去,又想到那夜晏闻说的话,最终还是站在案前,垂下了手。 结果他们没走多远,书寮门口就进来了一堆人。 为首的是个面阔高鼻的中年人,身后跟着的是消失了一天的晏闻,走路有些一瘸一拐,面色苍白,看着确实像是大病初愈,那群学生都瞬间让开了路。 等看到学堂里的夫子和孤零零站在那里的祝约,晏闻突然挺直了身子,稳步走了过来。 晏凌鸿是个生意人,眉宇间有生意人的精明算计,晏闻有一双和他很像,却清澈许多的眼睛,他跟在父亲身后,行动自如,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路过祝约时还眨了眨眼。 祝约看晏凌鸿走到走到吴舜冬面前,姿态摆的很低,张口便是一句,“犬子给贵地添乱,是晏某无能,把他养得无法无天,今日晏某来替他向夫子赔罪。” 吴舜冬正在低头理书,他受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礼,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明白晏闻做了什么,只能站起来道,“晏闻他最近...没犯什么错啊。” “是犬子还没敢告诉夫子,他将祝将军的儿子给打了。” 一语惊了满堂人,连站在门口的学生都有人小声发出惊呼。 “还不过来!”晏凌鸿一巴掌将晏闻往前推了几步,歉然道,“如今我只能腆着一张老脸亲自来赔罪,定侯府满门忠勇怎可受此孽障的欺辱,不知祝小侯爷可在此处?如何罚了犬子还请他与夫子做主。” 晏闻站在那儿,不置一词。 吴舜冬瞥了一眼祝约,祝小侯爷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出,僵在当场。 晏闻看祝约像是呆了,才勉强开口道,“爹,不过同窗之间玩闹,哪有这么严重。” “放肆。”晏凌鸿何等眼色,他见了吴舜冬那一眼就明白了眼前这个清俊少年是祝襄之子,他捉住晏闻走到祝约面前,毫无负担地朝他一揖。 商贾给侯门行礼符合礼法,但祝约不常受长辈的礼,站着也不知该如何。 他恍惚想起来前几日晏闻是顶着被他打伤的眼圈回了家一趟的。 灵岩山那晚他情急之下出手不算轻,晏闻回去势必与他父亲说了不想和自己结交一事,晏凌鸿又是急功近利之人,定然会问他发生了什么,晏闻只能说是自己和祝小侯爷打了一架。 想通其中关窍他立刻看了一眼晏闻,晏闻也在看他,眨眼示意他别当一回事。 “小侯爷为人宽厚。”晏凌鸿一礼毕,也不再管身后的吴舜冬,气势不减道,“犬子多有得罪,还请小侯爷责罚,只求留他一命,莫断了晏家香火。” 说罢,他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递了过去。 看见那条鞭子的一瞬,晏闻眼底寒意乍现,但很快又被无所谓的神色取代。 祝约站在那儿,没吱声也没接,吴夫子赶忙上来打圆场,“晏老爷莫急,这二人都是好孩子,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就算是误会,大错也已铸成,晏某虽非读书人,也知将门为国的道理,今日小侯爷不打这孽障,晏某良心难安。” 晏凌鸿分毫不让,倔起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倒是和晏闻很相似。 吴舜冬是个读书人,从前书斋里打来打去的也不是没有,罚抄书或是罚跪孔祠也就结了,哪能动鞭子,他斟酌几下,想开口劝,从一开始就没有动静的祝约突然开了口。 “是我把他打了。” 祝约抬眼,神色如常,“他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课业,我睚眦必报,把他摁在地上给了一拳。” 这下不仅是晏闻,还有躲在一边的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只有晏凌鸿没说话,低头看着这个半大孩子。 “晏伯父虽非读书人,见识评判却远在小辈这等沙场粗人之上,今日见伯父带然觉负荆请罪,实在是让我惶恐。” 祝约喊了晏闻小字,好像他们从前真的很亲近一般。 “听晏伯父一言,深感自己不该如此粗鄙,坏了同窗情谊,然觉肯为我侯府名声在外揽下过错,我更惭愧,今日一事,不如让夫子做决断,到底该罚谁。” 他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摘了晏闻又给了吴舜冬台阶。 吴舜冬一听,打圆场比谁都热络,做好人道,“循如他是西北长大的孩子,行事难免有些偏激,晏闻肯为同窗着想,不以此坏了定侯府名声。循如经此一事也算是明了事理,非要罚的话不如罚循如替我抄书,到此也便算了吧。” 晏凌鸿没有下吴夫子的面子,只道,“晏闻不小心毁了他人课业,是他泼皮,也得一并罚过。” 吴舜冬能阻了一场血光之灾那里还在乎多罚一个抄书的,忙不迭点头。 晏凌鸿深深看了一眼祝约,面色稍霁,正要将长鞭收回,又听祝约开了口。 “沙场上多见冷兵器,还未见过这样的精铁长鞭,不知晏伯父可舍得割爱......我也好看着它,时刻记得今日的教训。” 少年歪着头朝他摊开手掌,一笑粲然,虽然身量还未长成,面庞也略显稚嫩,却叫晏凌鸿生出一阵胆寒。 那是天生高门的矜贵气度夹杂着癫狂的杀气,似乎容不得他说一个不字。 晏凌鸿顿了一下,将鞭子递过去,爽朗一笑,“小侯爷近来客居梅里,莫说是一根鞭子,缺什么都可派人来晏府通传一声,但凡晏府有的,晏某人定然奉上。” 他看见祝约接过鞭子的手掌白皙且五指纤细,如果不是上面布满的细碎伤痕,应当是一只弹琴写字的妙手。 这只妙手在接住精铁长鞭时候,稳当且有力。 闹剧过后,祝约和晏闻被关在各自学舍里抄书,吴舜冬擦着汗送走了晏凌鸿。 祝约抄书早已经得心应手,就是看见身边那根鞭子,隐隐有些不快,晏凌鸿是千年的狐狸,如果不是晏闻提前和他说了他爹趋炎附势的德行,他恐怕还真的会以为这是个铁面慈心的父亲。 面上一口一个敬重,实则一步一个试探,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恼了晏家。 如若他是个纨绔轻狂之辈,晏闻被痛打一顿他也不会在乎。如若他不是,一定会反过来维护晏闻,这样面上也能过得去,不彻底撕破脸就还有卖儿子的希望。 人人都以为他和晏闻已经闹僵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晏闻一瘸一拐走进书院大门的时间,他差点没压住自己那点翻腾的戾气。 祝约心不静了,他无奈地放下笔,开了门,学舍是一人一个小间,这里和晏闻的住处隔着七八个学子的屋子,庭中此刻无人,他抓着鞭子和一罐跌打药犹豫了一下,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坐下了。 算什么呢?那夜学舍前的剖白实则与绝交无异,他晏闻耍心机勾搭侯府也好,看开了不想勾搭被亲爹揍了也罢,这其中并没有他祝约什么事儿,今日出口相助也不过是因为同窗之谊。 是他大人大量不计较晏闻欺骗在先。 祝约收了鞭子和药,打算出了院子找个侍从给他送过去。 头顶上已经传来一阵笑,“我都等半天了,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啊?我的屋子可不在那个方向。” 祝约猛然回头,晏闻正坐在屋檐上,一只腿还垂下来不怕死地乱晃。 笑容难得一见的开怀,挑眉看着他手里的鞭子道,“那个,是要给我的吧?” “确实是要给你的。”祝约抬起手,“害你被你爹责罚是我不对,现在两清了。” 庭中骤然安静了下来,晏闻的笑容僵住了,他沉默不语地坐在屋顶上,仍然有些苍白的唇似乎轻颤了一下,变成了一个自嘲的笑。 祝约看不清他的神情,见他不愿下来,就把药膏和长鞭一道放在了地上,起身的刹那有什么东西飞过来砸在了身上,他下意识接住了。 冰凉凉的有些硌手,紧接着是晏闻跃下屋顶,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有些恼火道,“你今天为何要帮我?!” 祝约不知道他发什么疯,手里抓住的是一方两寸多长的木匣。 “我......” 晏闻打断他,“对,我从前是心怀不轨纠缠攀附你们侯府,我认错了道歉了,你不愿搭理我也是我该!可你今天维护我,我总觉得撇开大人那些阴谋诡计不谈,你待我这样好,我们还是好兄弟,还能一块打马球吃锅子......你如今又说什么两清,祝循如,你的血是不是真是冷的?” 祝约抓着檀木盒僵在那里,他望着晏闻那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情态,双肩被捏得生疼,似乎有什么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说自己并不想看晏闻受伤,也不想看晏闻委屈,更不想和他像书院其他人一样,勾肩搭背做兄弟。 直到晏闻扣住他肩膀的一瞬,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该萌生的东西正破土而出,意识到半波亭外初见时的怔然和后来藏书阁一夜抓心挠肺的不自在究竟说明了什么。 又到很多年后他才发现,原来那么早自己就已经中了魔障,明明连情爱是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晏闻,就已经固执地认定这辈子都只能是这个人了。 长大后的他没胆子也不该说出口,十七岁的他则更加怯懦,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剩牙关紧紧地咬着下唇,破皮出血也没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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