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那位陈将军,还是他的长子,都不是折损在战场上,而是死于越国的军营中。” — 两日后,皇家围场。 时值夏末,山阴的天气还算凉爽合宜,行宫后山被清了出来,以供围猎用,围场外万株树木成林,有风拂过时,盈耳皆海涛声。 猎场中处处插满了北晋的九旒龙旗,瓜果珍酿摆满桌台,往来随从络绎不绝。 晋帝携一众嫔妃皇嗣高坐观台之上,两侧各是皇亲贵族和文武朝臣,看台下则是此次跟随皇帝前来行宫的一众羽林卫。 行宫举办的夏猎,虽有供天子游乐的一层意思在,但晋帝毕竟已经年纪不小,不可能亲自骑马深入林中,因此狩猎的主力军还是羽林卫的世家子弟。这群年轻人都知道今日场合的重要性,各个昂首挺胸,铆足了劲要在皇帝面前争个风头,好给背后的家族挣两分脸面,列队山呼万岁时,颇有几分气势恢弘。 晋帝今日心情不错,瞧着底下一张张年轻力盛,英姿勃发的面孔,自视大晋国力强盛,自己又正值壮年,于是摸着胡须,神情十分满意,和蔼地叫行礼的众臣平身,在皇宫中不要受拘束。 谢南枝随崔郢坐在文官席位中,低调地找了个靠后的位置。 众人一一落座后,他的视线掠过羽林卫中轻甲带刀,难得有个正经模样的颜昼,以及同其余皇亲坐在一起的魏王和燕王,看向朝臣右上首,太子携东宫官所在的位置。 大约是要参与围猎的缘故,梁承骁今日并没有穿太子规制的玄衣纁裳,而是换了身窄袖收身的骑装,长发以鎏金冠固定,在一众油头粉面的宗亲中更显得眉目英挺,不似凡人。 下一瞬,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梁承骁侧过头,准确地在群臣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远远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疏懒地举起酒樽晃了晃,向他一笑。 这个动作并不算隐秘,在人多眼杂的围场中顿时吸引了不少注意力,许多人都假借应酬和交谈的当口,隐晦地往这边瞟。 谢南枝:“……” 谢南枝迫不得已,又往人群里藏了藏。 ——这时候还有心思笑,看来是没什么紧要的事了。 等众人都安置好,仪礼官上前请示过皇帝,得到允准后,就是围猎开始了。 今年开场的三支箭由晋帝司射,一众近侍簇拥着皇帝上了射台,侍卫打开围栏,从场外呼喝赶入野猪、山羊等动物,由皇帝择一射下后,做祭祀敬神的头祭。 猎物一进场中就被密集的人群所惊,开始撅蹄子在空地上疯窜起来。 来喜跟随在晋帝身后,见状忍不住捏一把冷汗。今年皇帝特地吩咐过,所有放进来的猎物都要是鲜活的,不准事先砍瘸腿,言下之意是要在朝臣宗亲面前好好重振一把雄风,以显自己宝刀未老。如果不是内侍拼命阻拦,还打算让侍卫捉回豺狼来射。 晋帝自己毫无自知之明,来喜作为内宫的总管,听闻消息后简直眼前发黑。皇帝的命令不可违抗,到时候如果三箭没中出了丑,他们做下人的还要脑袋不保。于是思来想去,只好让兽医在入场前给猎物喂了点迷药,以求皇帝能射得准一点。 然而老天似乎没有听到他的祈祷。 晋帝上前拉弓时,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他已经有多年没有骑马射箭,早忘了拉开六斗弓需要多大的力。不要说瞄准猎物,连举起弓箭的重量都让他胳膊发酸。但群臣都在底下敬畏地看着,他就算想让侍卫帮忙都下不来台。 于是第一箭在僵持了一会儿后,胡乱射了出去,斜斜扎在了地上。莫说射中,连野猪的鬃毛都没蹭到半根。 “……” 空气静默了片刻。 眼看晋帝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台下立刻有会看眼色的官员道:“许是今日的南风太大,箭矢失去了方向,不中再正常不过。” 此言一出以后,众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说“风确实大,都吹迷了眼睛”“今日出门时,南风将我佩戴的玉坠都刮去了”,唯恐殷勤献迟了,背后吃个挂落,丝毫不管围场上方悬挂的,纹丝不动的旌旗。 喧闹之中,梁承骁放下酒樽,低低嗤笑了一声。 好在第二箭的时候,情况有所转变。 下在猎物上的迷药逐渐起了作用,原本疯跑疯窜的山羊和野猪都如同脱了力一般,开始贴着地东倒西歪。 晋帝本就觉得脸上无光,见此场景,稍微拾起了一点信心,虚软浮肿的胳膊费力地拉开弓弦,瞄准了那跌跌撞撞的野猪,又射了一箭。 来喜公公的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眼见着那支羽箭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飞出去,即将要射中猎物时,也不知那野猪垂死前哪来的力气,狠命往前一拱,箭矢将将贴着后腿飞过,再次落在了草地上。 “…………” 这下全场彻底陷入了死寂。 伴随着晋帝脸色的阴鸷,无人再敢说话,射台上有几个胆子小的内侍更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脊背惶恐地颤抖着。 好在来喜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能坐上这总管的位置总有自己的本事,顶着一后背的冷汗,在晋帝开口前抢先一步笑道:“陛下果然是有福之人!” 他言之凿凿说:“仙家最是讲究一个三字。都说福星司福祸、禄星司贵贱、寿星司生死,凑齐了才是三星高照,洪福齐天,这定是上天庇佑我大晋的昭示!” …… 这话说得堪称圆滑至极,既将局面三言两语化解了,又提及修仙这一皇帝最看重的事,简直溜须拍马到了晋帝的心坎里。 一瞬的沉寂后,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像找着了主心骨似的,连声跟着附和。 有这么一层台阶下,晋帝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不少。在来喜的眼神示意下,立刻有侍卫机灵地上前,替皇帝抬着弓。 这些工夫折腾下来,围场中的猎物也跑累了,甚至有麋鹿停在场边,大胆地吃起草,无须再费心思校准。 第三支弓箭射出后,群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幸而上天总算在这要命的当口显了一次灵,箭矢射中了一只贴着地跑的羊羔,因为没有伤到要害,那羊羔原本还要挣扎逃窜,旁侧的侍卫立刻扑上去,用匕首一刀将它毙命了。 见这一关过去,众人心底的石头总算落地,就连晋帝身旁的来喜都暗自松了口气,正要擦擦汗,搀扶着皇帝走下台,余光忽然一花,像是瞥见有什么东西掠过,迟疑间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支直挺挺往射台上飞来的铁箭! 事情发生得极其突然,除了他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来喜的眼睛倏地瞪大了,身体快过头脑一步,把皇帝重重往前一推,避开了那支夺命的暗箭。 “啊——” 与此同时,观台上的皇嗣和妃嫔厉声尖叫起来,竟是原本在一旁低眉顺眼伺候的内侍忽然拔出刀,纷纷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抹了几个碍事的人的脖子后,悍不畏死地往皇帝的方向扑来! 靠近高台坐着的全是身份贵重的皇亲贵族,有几个见过真刀实枪的伤和血,见一层层向上扑的刺客,几乎如群蚁一样多,顷刻间都被吓破了胆子,东扶西倒地四散逃窜。 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混乱当中,来喜避开迎面而来的刀刃,声嘶力竭地往看台下喊: “有刺客——快护驾——” 【作者有话说】 围猎太长了,一章没写完,没把我们小萧放出来(忧愁
第53章 归来·一场大梦初醒 燕王坐在一众皇室宗亲中间,心情颇为烦躁。 原本他的双手就虚软举不动弓箭,来这劳什子的夏猎也是处处受人异样的目光,迫于皇帝的威势才来这里当个摆件,结果好巧不巧,旁边坐着的又是讨人厌的魏王。 尽管生母出身低微,夺嫡没什么可能,燕王骨子里仍然自视甚高,对魏王一流有母家支持,仍然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颇为看不起。认为命运实在不公得可笑,但凡出身名门的是他,邱氏哪会沦落到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的局面。 可既然在围猎上撞见了,不打招呼面上说不过去。于是两人虚与委蛇地客套了一番。 燕王皮笑肉不笑说:“皇兄果然贵人事忙,来行宫这么多天也不见个影子,再这样下去,朝臣恐怕要只知太子,不知皇兄的名声了。” 想也知道,魏王在朝中能有什么好名声,他说这话明摆着在阴阳怪气,反讽魏王。 魏王往日里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今天却一反常态,心情十分快意似的,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 他没有接燕王的话,而是慢条斯理道:“三弟读的书多,小时候也最得父皇喜欢。想必一定听说过旧楚时,楚厉王的故事吧。” 见他提起别的话茬,燕王面露诧异之色。 楚厉王是旧楚时期的一位藩王,常出现在各式宣讲礼教的古籍中,作为反面例子。前朝给亡故的王侯将相选定谥号时,大多用文、武、孝等美谥,实在不得已也用个平,但最后给了楚厉王一个否定意味的“厉”字,可见其人生平争议之大。 传闻这位楚厉王是他父亲的长子,少时就显露出了才能,然而其父宠爱幼子,在群臣反对的情况下执意废长立幼。其父死后,楚厉王杀死了自己所有的同胞兄弟,最后登上王位。 燕王当然听说过这桩旧典,但他不明白魏王一个不学无术的蠢材为何会莫名其妙讲起这个,皱了皱眉,道:“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我没什么话要说。”魏王假笑道,“只是觉得厉王的父亲要是明事理一点,传位于长子,就不会有往后这些事端,他那几个儿子也不至于惨死,甚至连座像样的坟茔都没有。替他感到惋惜罢了。” 燕王:“……” 燕王又不是傻子,当然听得懂他自比厉王的意思。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上首嫌他们聒噪,正阖目养神的太子,以及他身后玄甲带刀,沉冷肃杀的左右两卫,又看看旁边肠肥脑满的魏王,心底觉得他指定是有病,面无表情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此时晋帝已经登上了射台,第一箭没有射中,群臣正掩袖窃窃私语。 燕王在席上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中环视了一周,发觉魏王不知何时站直了,肥胖的身躯按着桌案微微前倾,双手紧攥着,一副焦灼忐忑的模样。 这都要装? 他无语了片刻,刚在心里唾弃魏王的虚伪,视线突然扫见背后立着的内侍,在某一个角度,对方衣袖中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寒光。 燕王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但不知为何,后颈上的寒毛在一刹那全部竖立起来,给予他直觉的警示。 于是他明面上仍然在看皇帝射箭,余光却死死地盯住了那人,留心关注对方的衣着打扮,以及僵硬略显不自然的动作,越看心脏越是如坠谷底,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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