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珏已经从幽州边境回来了一段日子,现在性子又变了不少,以前他时常染发,面带金冠,将自己收拾得威严肃穆,孤高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现在估计人有些懒了,头发不想染了,面具也不想戴了。丑就丑吧,谁在乎呢。 那些臣子倒是在乎,某日皇帝早朝,竟然一头白发,脸上还有狰狞的疤,吓得他们个个如同活见鬼,扑通扑通全部跪在地上。 昭珏淡笑道: “众爱卿平身吧。” 臣子们战战兢兢起来,想瞅又不敢正眼瞅他,个个畏畏缩缩,心思百转千回,昭珏看他们个个愁眉苦脸,苦大仇深,想问又不敢问,索性自己说开道: “朕以前曾听说过一夜白头的故事,没想到竟是真的,朕近日刚好体验了一把。” 最爱拍他马屁的一个臣子心念电转,突然跪地匍匐,大呼道: “陛下日理万机,勤政爱民,为大汉的江山、为黎民百姓披肝沥胆,呕心沥血,陛下废寝忘食,忧国忧民,陛下这是为了百姓忧思过度,才一夜白了头发啊!” 其他臣子也赶忙附和,山呼万岁,让皇帝保重龙体,祝皇帝圣体安康,陛下如此勤勉,如此为百姓操碎了心,定会万寿无疆,名垂千古! 昭珏看着底下一个个比着须溜拍马屁的臣子,大笑道: “行了,退朝吧。” 当天啥事也没干,就听了一堆马屁,此后各州郡源源不断向汉宫进贡补品,什么千年的人参啦,极品鹿茸啦,百年的老乌龟蛋啦,南海捉到的蛟龙啦,熊掌虎骨啦,等等等等,通通向皇帝进贡,那些大补之物,昭珏吃了几天就流鼻血,再也不敢吃了。 昭珏命令将汉宫里所有镜子都收了,他讨厌看到自己苍老丑陋的模样。 昭忠给他送信请示怎么处置伯相羽时,他才想起还有这号人物。他的父皇曾经夸赞伯相羽的才学,他的弟弟曾经夸赞过伯相羽的品行样貌,他嫉妒不已。他闲来无事,晚上睡不着,就让人将伯相羽押到宫里来,给他弹弹琴。 伯相羽被宫人收拾得体面,依然着一身白衣,头戴玉冠,端坐于琴前,纤纤长指拨动,美妙的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伯相羽隔着玉珠帘子给皇帝弹到半夜,指尖都弹得出血,直到感觉玉帘后的昭珏睡着了,才轻轻停了下来。 结果昭珏只是靠在榻上小憩,一阵晚风吹来,玉珠帘被吹得噼里啪啦响,昭珏骤然醒来,如同做了一个长梦,打了个哈欠,问伯相羽: “怎么不弹了?” 伯相羽指尖都在发抖,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他终于豁出了性命,跪在地上叩首问: “敢问陛下,为何流放草民的父母,草民的父母到底犯了什么罪,草民当年到底犯了什么罪,陛下为何如此发落草民一家?” 昭珏用手撑着额头,依然倚靠在榻上,看着被烛火照耀得金碧辉煌的宫殿穹顶,半晌淡淡道: “你没罪,你的父母也没罪。” 伯相羽几乎立刻湿了眼睛,多年来的冤屈似乎终于洗刷干净,他哽咽不已,依然想不通: “那陛下为何……为何……” 剩下的话他问不下去,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快十年了,昭珏登基快十年,他的父母也冤屈了快十年。 昭珏没有回答他,只是道: “下去吧,朕此后不再追究你。” 伯相羽又被押回了昭忠府上,昭珏此后没再管他,一道圣旨洗清了他父母的罪,恢复了他父亲的名誉,但依然没有脱去他的贱籍。
第158章 158 伯相羽为父母洗刷了冤屈,终于了却此生大恨,他到底贪生,还是苟活了下来。洛阳寸土寸金,他又身无分文,就恳请昭忠借了他十两银子,买了一把琴,又干起老本行来。 他此生都是贱籍,昭珏虽然饶恕了他父母,到底心眼小,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看他落魄似乎才高兴点。昭忠后来又给他禀报过,说那个琴师每日抱着琴出入洛阳的秦楼楚馆,卖艺为生。昭珏倚靠在榻上,抱着一本书在看,哼了哼,表示知道了。 昭忠腹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准备前往羽林军报到,一旦进入军营,又不知何时能见到他的义父,跪在地上,偷偷看他义父从软榻上掉下来的一角绣着金线的龙袍。 昭珏问:“还有什么事?” 昭忠心酸,很想叫他一声父皇,到底不敢,哽咽道: “陛下,臣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明日……明日就去羽林军报到。” 昭珏又瞅了他一眼,淡淡道: “让御医给你看看,伤好透了再去。” 昭忠觉得义父在关心他,欢喜道:“是,陛下。” 昭珏当即让侍官叫来御医给他看了看,御医说他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再修养个十来日就好。昭珏看他年纪轻轻,怕他落下病根,又给他放了半个月假。 当晚昭忠回到府上,欢欢喜喜抄了一晚上的书,抄的是昭珏正在看的那本《太平经》。他的字还是歪歪扭扭,潦草不堪,昭珏就教了他半年,他还没学透,就被皇帝冷落了。 大半夜伯相羽抱着琴回到他府上,他现在没钱租房子,还借住在昭忠这儿。昭忠听仆人说他回来了,立刻将他请到书房里,让他帮忙看看自己写的字。 伯相羽曾经也是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昭忠打听过他的一些过往,知道他落到如今这种境地,也觉得有些可怜。但他一心向着自己义父,觉得人家可怜也不施以援手,最多借了他十两银子,把柴房借给他睡。他害怕义父知道他对他好,就会讨厌自己。 伯相羽哈欠连天,疲惫不堪,强忍着睡意看了看他的字,还是大方地提点了几句。昭忠听他说自己哪儿哪儿写得不好,字是歪的,墨疙瘩太多,有些不高兴,笔一扔,就道: “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吧。” 伯相羽看他小小年纪就不懂得谦虚,估计除了对他义父,谁都没放在心上,笑了笑,挽起袖子,大笔一挥,就着他写过的纸,行云流水般写了几个字。 昭忠看那淡黄色的纸上墨迹未干,他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简直比自己义父还写得好,着实欣赏,不免对他刮目相看。伯相羽看到这黑小子眼里对他的改观,暗暗得意,他身份低贱,谁都能踩他一脚,不爽也只能忍着。 昭忠恨不得拜他为师,到底退而求其次道: “伯相羽,你能不能教我写写字?我每个月给你一些酬金。” 伯相羽不喜欢别人再称呼他的本名,仿佛是对他曾经的一种侮辱,到底向钱看齐,狮子大开口道: “可以,但你每月要付我十两银子。” 十两!昭忠一个月俸禄才二十多两,虽有皇帝的其他赏赐,但十两确实太多了。伯相羽继续道: “还要尊我为师,供应吃住。” 昭忠皱眉道:“你未免要得太多。” 伯相羽并不言语,以他现在到处卖艺的功夫,每月也不止赚十两银子,但他到底要脸,洛阳他曾经生活了十多年,难免遇到熟人,他要是上街卖字画,应该也有赏识他的人,但在天子脚下,他引来的注意越多,受到的屈辱也会越多。 昭忠好好考虑了一晚,第二日又进了宫,将他想让伯相羽教自己写字的想法一五一十向昭珏说了,他没敢说尊伯相羽为师,只说那人每月要他十两银子。 昭珏还在看他的《太平经》,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张公公伺候着皇帝用茶,心里暗暗吐槽,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蠢,他想让那罪子教他写字就悄悄的学呗,怎么还捅到皇帝跟前了,也不怕陛下怪罪。 昭忠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得失,他本来可以悄悄学,但他到底不想让自己义父知道后不高兴,索性先说明了,义父要打要骂他就受着,大不了就不学,或者另外请老师。 他对义父忠心耿耿,当真如他的名字般,什么都要给他说。 昭珏气得将书扔在他头上,瞪了他半天,听到他磕头道: “陛下,孩儿错了,孩儿这就回去,把他赶走。” 昭珏听到这话,又笑出来,将他叫到跟前来,问道: “朕如果让你跟他学写字,有一天朕不高兴了,要你把他杀了,你杀不杀他?” 昭忠毫不犹豫道:“臣立刻杀了他!” 昭珏满意大笑,赏赐般道: “好!朕就让你跟着他学,看是他有本事,还是忠儿更听朕的话。” 昭忠跪地道:“忠儿此生都只听陛下一人的话。” 后来,昭忠跪地求皇帝给他赐婚,昭珏却让他杀了伯相羽,又是后话。
第159章 159 昭珏即位第十年春,御花园里被砍了的那颗老梨树桩子发芽了。侍人最先禀报了张公公,张公公想到了晚上叫人将那些树芽偷偷锯了,再用木炭烤一烤,彻底把那个老树桩子烤死。 那树年龄太大,据说有数百年,大汉的高祖建国时就有,却被昭珏让人用铁斧子砍了。砍的时候树上的香梨都掉了一地,有贪嘴的宫人偷偷捡起来吃,还受到了重重的责罚,打了几十鞭,第二日没挺过去就去了。那树桩子太大,若要整根挖出来,旁边的樱桃树也要遭殃,昭珏又是个爱吃樱桃的,宫人们不敢波及那颗宝贵的樱桃树,就让树桩子留下了。 张公公怕昭珏看到树桩子碍眼,还专门让匠人用粘土将树根封上,结果那树的生命力太顽强,死了三年,又活过来了。 白天的时候,昭珏到御花园里瞎逛,看到老树桩子抽芽,还专门停了下来看了看。那树芽儿嫩得很,在春风下柔柔软软舒展枝叶,仿佛再过几日,它就会长到齐人高,开出花来。 张公公那天也倒霉,正好休息,他的徒弟给他代班,结果徒弟是个不懂事的,陛下站在树桩子面前看了那么久,愣是没让他察觉出名堂来,到了晚上,等陛下睡着了,就和自己的师父把老树桩子烤了又烤,直到树心里面都烤成了炭,才满意而去。 第二日,皇帝又到了御花园,看着焦黑的老树桩,手都在发抖: “谁……谁干的?” 张公公还没有察觉到危险,邀功道: “陛下,奴才干的,专门用火烤了一夜。” 昭珏眼泪都被他气出来,手抖着对他指了半天,终于道: “狗……狗奴才!” 张公公还洋洋得意,头一直低着,没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对自己的喝骂,才惊恐地抬起头,就看到皇帝脸上的泪水。张公公脸都吓白了,慌忙跪地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昭珏到底没再说什么,拂袖就走了。 朝堂上低气压了三天,昭珏冰冷枯寂,听臣子们对他拍马屁也没精神,议了几件事就匆匆走了。 晚上,张公公看皇帝还对着烛火看那本翻烂了的《太平经》,小心翼翼走过去,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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