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疏读过潘振玉的策论。他要推行田地税改,要加收官爵封地和世家土地的税,以此来缓救百姓。 茂广林曾对梁长宁说过:“潘振玉此奏一呈,圣上即便心动也不敢应允。世家盘根错节,他虽有心却无力。此举牵涉太广,他恐有杀身之祸。” 后来果不其然,潘振玉被扯进乱案中,判了流放。 “我以为潘大人死了。”闵疏微微有些诧异,说:“他怎么还活得下来?!” 是茂广林给梁长宁写信,要他从龙蛇军中拨出人来护着潘振玉,所以梁长宁才把半死不活的潘振玉救了回去。 可是此事牵涉到茂广林,梁长宁还在请君入瓮,不敢贸然漏了口风,他揽着闵疏的肩说:“他虽冒进,却是难得的将才,他胸有国策,我救他就是救百姓。” “潘振玉是寒门新贵,他的策论没有花里胡哨的冗杂词句,而是句句干练锐利,直指要害,王爷可曾读过?” 梁长宁当然读过。他站在大殿之外十六岁时文辩探花,潘振玉曾出声援助过他。 田地税是国库收入主要来源,官员贪墨,户部不敢节流只能开源。农田收税,世家的封地却不必纳税,这本是自开国以来就施行的律法,是天家恩德。可上面官府一旦加收田地粮食税,底下的人交不上税,就只能变卖土地。世家再压价购买,能缴税的土地就越来越少。 循环往复,这是大弊。 闵疏猜潘振玉本意不是着重加收世家土地税,而是要世家按地契账目还地于民。但他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而是耍了个招,要按倍数加收世家土地税。 但潘振玉还是太天真,他要加收世家土地税,世家就要想办法制止他。先帝或许想保他,却也要考虑到轻重缓慢。 茂广林提醒过潘振玉,但他那时太年轻,自以为一腔热血就能化解大梁百年冻结的局势。 梁长宁说:“他生在寒门,权势禁锢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水面下的汹涌,这不是他的错。” 但先帝能看到,先帝不杀潘振玉,还要将此论传送六部。他虽没应允潘振玉,却已经叫世家看到了他的态度。 加征世家田地税只是眼前计,那长远计呢? 没有地就没有钱,更何况地里还有各家豢养的私兵,潜藏的盐铁脉,这些握在手里的东西都将如流沙消逝。 所以文沉一派才要篡位。他们怕寒门一派多出潘振玉,更怕这是上意所指。 所幸先皇已经年老,他们可以选一个乖巧的皇子上位。先帝多子,昭荣公主女流一类暂且不动,太子受帝师教养,不会为了世家利益背离百姓,二皇子身份尊贵,六皇子梁长宁更是不受控制。他们选来选去,大概只有梁长风最好拿捏。 闵疏半晌问:“王爷把潘振玉捡回去,是认可他的策论?” “此法不可行。”梁长宁摇头,在黑暗里说:“一年半载推行不了此策,他对塞北有用。我给了他一兜子兵书,他竟然也能一步一步学会行兵布阵。我拿了三千人给他练手,半年后竟然一员未损。” “王爷说,潘振玉在塞北抓到了危移?”闵疏静默片刻,说:“危家的商路并不四通八达,只有那么一条,但贯穿了暨南到塞北,他们运过货物,却不是兵器或铜铁,还用了厚油布遮挡包裹。” 梁长宁思索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是什么来,只得道:“我叫人再探,但危浪平行事谨慎,我怕也没什么结果。” 闵疏不语,把脸贴在梁长宁的胸膛上。他呼吸平和,像是睡着了。 梁长宁以为他困了,把被子往他肩上提了提,也打算睡了。 他揽着闵疏,片刻后睡意浮上来,呼吸放缓。 闵疏却突然掀开眼帘,开口斩钉截铁道:“是盐!” 梁长宁一激灵,睁开了眼。 “是盐。”闵疏毫无睡意,说:“律法允许贩卖的货物中利润最大的是丝绸,所以西南一带才大面积种桑。可丝绸布匹不怕雨淋,即便淋湿了,扔掉上面一层就够了。油布重,若是每辆马车都盖油布,运的丝绸就少了,与其盖油布不如损耗丝绸,丝绸可比油布利润高,这实在是划不来。” “或许是瓷器或白银呢?”梁长宁问。 闵疏摇头,说:“齐云山一带难走,而塞北到蓟州有那么大一条河,他们为什么不走水路?” “如今盐矿都在六部手里握着,要贩卖私盐就只能从塞北盐碱地和南边儿的矿井里取盐,可这盐有毒吃不得,他不是往大梁运,是把这盐卖到外头去。” 真损。 梁长宁明了,“若是运盐,最怕遇雨,所以才盖油布?只是这都是猜测,还得探一探。” 闵疏有法子,他对梁长宁说:“他们不会带备用油布,多半是在半路的集市上买了新的换。王爷想办法卖给他们一批用蜡浸的布,他们必定看不出来问题。” 白蜡不如油布软,叠放储存还好说,一旦展开了后受冷,必然会变硬龟裂,雨水会顺着裂缝浸透下去,而他们运盐多半是用麻袋装,盐遇水就融。梁长宁的人只需看车辙轻重变化就能判定货物。 梁长宁看着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想说什么,闵疏却轻轻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他怀里,缓缓睡去了。 危浪平要回京述职,那危移也快要跟着回来了。 危家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危浪平年少老成,很难融进京城纨绔的圈子里,他自己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京中世家子弟他看不上,却也不能弃置不理,危浪平要回京稳固家门,就不能做孤臣。只有危移还算有两分少年的天真意气,能在京中打成一片,结交利友之余打探消息。 宫中的年宴要到了,除了四大家和皇族亲贵,三品以上官员也可携亲进宫。 梁长宁和闵疏准备出府前孔宗来了一趟,说是接了周鸿音的信,要他去暨南随军,来给梁长宁报备。 梁长宁应了,又说:“来都来了,顺便给闵疏看个脉。” 闵疏啊了一声,犹豫道:“我无病无灾的,看脉做什么?孔大夫是军医,我又没有外伤……” 梁长宁睨他一眼,说:“手伸出来。” 闵疏迟疑片刻,翻手搁在了案几上。 孔宗把手搭在他的腕上,凝神片刻收回了手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长宁说:“没什么大碍。” 那就是有什么大碍了。 梁长宁心知肚明,不着痕迹道:“病去如抽丝,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梁长宁挥退旁人,自己走出了内室。 按规矩,他是要和文画扇一起进宫的。他们坐同一辆马车,看着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 文画扇温和贤淑,已经立在王府门前等他了。 他们二人入宫只能各带一名随从,宫中不能佩刀,他带刀侍卫的名头废了,此番顶替的是张俭的位置。 闵疏坐在后面的马车里,隔着单薄的车帘望出去。 外头又下雪了。 他轻叹一口气,心里不太得劲。 天气冷得很,雪下得越大,灾况越严重,暨南反民收归得越顺利。他其实应该高兴。 暨南最好要反,暨南也必须要反。梁长宁想上位,他就要用暨南做鞘来遮住他的带着杀意的刀。暨南民变是政权更替最好的理由,失去这个理由,梁长宁就是乱臣贼子。 更何况沧州两城的存粮和军备已经倾巢而出,往远看还有暨南布政使陈聪和周鸿音坐镇,雪灾再重,也不会伤及民生要害。 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第42章 雪夜 狂风呼啸,万里雪原连绵起伏,苍鹰盘旋长啸,冰渣子打在脸上,连疼都变得僵迟。 陈聪已然是冷麻木了。 他从怀里掏出牛皮袋子来,把最后那口火里烧一饮殆尽。 火里烧是烈酒,入喉就带起灼烧的疼,血腥味从喉咙里漫上来,他嘴唇干裂出血,但他不敢舔。 雪中赶路最忌讳长时间视物,日间白茫茫的一片刺目雪原能够叫人瞎了眼。到了夜晚,就成了恐怖空旷的寂地。陈聪拍了拍马,骏马已经跑不动了。他只能翻身下马略做整修。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夹雪。 陈聪不敢生火,他怕追兵循着光来,也怕火堆招来狼群。 他本来想着要抓紧回暨南,户部给的银子和粮食都是叫周鸿音带着骑兵运的,他们走得慢,陈聪要先回去暨南去收拢沧州和德州借调的粮。 他离开京城时隐隐觉得有人跟着,走了几日发现这批人是在暗中保护他,便也装作没发现。 暨南连通外界的桥被人为炸断了,他只能改路从结冰的河谷往上翻,他怕耽搁久了激起民变,路上是一刻也不敢歇息。 等他进了暨南的边界,这批人就悄悄隐去了。谁曾想等这批人一离开,暗处跟了一路的杀手就悄然摸了出来,把他带的随从和下属屠戮得一干二净! 他好不容易带着圣上恩准开仓放粮的圣旨从暗杀中逃出来,一路跑到了这里。 陈聪不识路,勉强靠着老马才接近了沧州,他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在保他,也不知道现在是谁要杀他。 陈聪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秃鹫收敛翅膀落地,只待饱餐一顿。 疾风狂掠而过,枯枝脆裂。一支铁箭徒然破风而来,老马连嘶鸣都来不及发出,血从脖颈上的窟窿眼里里往外流,还没落地就结冰了。 陈聪骤然回头,远处密密麻麻的密林中有黑影闪过,他狠狠咬牙,拔腿就跑! 口哨声尖锐刺耳,有人在雨中大喊:“全力围堵截杀!” 陈聪跌跌撞撞绊了一跤,栽进了深沟,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往东南追!不必活口,提头见赏!”那马蹄声和长刀出鞘的声音杂糅在一起,陈聪连滚带爬地往前躲,半边脸被树枝划得鲜血淋漓。 他随手一抹,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沧州城门已然遥遥在望,他只要能撑小半个时辰,说不定能等到救兵。可他不敢赌,黑夜是鲜血最好的抹布,陈聪知道自己已经是在劫难逃。 追兵越逼越紧,这些杀手轻装便行,只带了刀剑而未配铠甲,他们两人一骑,专门是为杀人而来。 他们的马全是黑色,在林中分毫不显,坐在后面的弓箭手端了弩,即便是无法视物的雨夜也成竹在胸。 陈聪被水洼呛住了呼吸,他翻身一滚,数支短箭在他刚才停留的水洼里入土两尺,咻咻咻地插成一排。 “哐当!” 向他射来的箭矢突然被格挡开,一道人影从箭光中穿插出来,骏马扬蹄嘶鸣,冰冷的铠甲撕破了夜幕。 “救我!”陈聪认出这是军中骑兵,他顾不得许多,只能判断出这两方人马不是同道之人,沙哑着声音喊道:“在下暨南布政使!大人救我一命!” 这人立即抓住他的后领将他一把提上马,陈聪立刻抱紧马脖子,在厮杀的颠簸中狠狠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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