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阁里面透出欢声笑语,暖黄的烛光在昏暗的雨天分外亮眼,舞姬和乐师进场,丝竹声掩盖了交谈。 梁长风好似被热闹孤离了,他像个戏外看客,冷漠地盯着里头。 “你猜他们在看什么?”梁长风偏头望进去一眼,问应三川:“他们在看皇位,还是在看朕?” 应三川跪地垂头,说:“臣子不可直视皇上,否则论罪当罚。” 应三川跪得端正,梁长风只能看见他金色的发冠。 “看着朕。”梁长风两根手指捏住应三川的下巴,俯下身去和他对视,“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朕走出宫门,看到了文沉。他看着朕的眼睛,朕知道他想杀了朕。” 应三川于是抬起眼帘和梁长风对视,梁长风冠冕上的十二旒叮叮当当碰撞着垂下来,应三川缩了一下,梁长风就收回了手。 “皇上,陈聪拒不受捕,学生文人对他是倾力相助,冯道成胆小如鼠,不敢下手!”应三川说:“还请皇上口谕,允臣带人将这群乱民就地伏法!” “下雨了……”梁长风伸手去接,只觉得掌心冰冷,湿漉漉的雨水流进袖子,如跗骨之蛆。 梁长风喜欢下雨,在他还小的时候,他常常在雨天偷跑出来。因为下雨后,冷宫的宫人和侍卫都会偷懒,宫里的人也鲜少走动,御花园空荡,那就是他的天下。 他最喜欢去国子监的墙角下偷听,那时候茂广林还在,喜欢在课堂上絮絮叨叨讲道理,也拉长了声音读诗书。梁长风就是这样学会了背书。 后来他登基为皇,内阁的老东西们嫌他粗鄙,觉得他身份低贱又不通史书,曾多次着人教导。后来教导他的人又换成了文沉,梁长风从不叫他们老师。 文沉教导人并不耐心,他常常会低下头来直视梁长风,语气里藏着轻蔑:“皇上是天子,如果连孔孟都背不下来,今后就是朝堂上的笑话。臣家中小儿三岁能背太公六稻,七岁能做浅显策论,皇上才略该远胜于此。皇上懈怠懒惰,难道是因为饭食太饱的缘故?” 那天晚上文沉不许宫人给他用膳,他饿着站在窗前,国子监窗外下着雨,有两个小太监躲在宫墙底下分享偷出来的糕点,梁长风下令杖毙了他们。 梁长风不喜欢饥饿的感觉,他也不喜欢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强调他是贱种,嫌他烂泥扶不上墙。 “丞相大人刚从大理寺放出来,马车正好堵在这条街上。”应三川还在说:“衙门与学生僵持,他们不愿交出陈聪,街上堵着人,已经引起百姓围观,再拖下去必然有损朝廷名声……臣请求皇上口谕!” “杀了他。”梁长风看着应三川,呢喃着:“杀了文沉。” 应三川骤然抬头,哑声道:“皇上,臣是请旨捉拿陈聪……” “陈聪算什么东西?”梁长风笑起来,说:“趁乱杀了文沉,嫁祸到学生们头上,他们不是要反吗?多好的机会啊。” “朕要他的命,应三川,你敢不敢?” 贤妃的话透露出一个关键的消息,那就是文沉在接触太子。 这意味着文沉有皇位换人的打算。他接触太子不一定是看他是否聪慧,而是在试探太子是否足够听话又单纯容易哄骗。 如果说梁长风是文沉失败的傀儡,那么文沉在梁长风身上学到的教训就是——下一次要选择一个更加年幼不记事的储君。 “为皇上做事,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有臣在,皇上不会失望。”应三川跪地领命,又站起来说:“宫女说皇上今日只用了半碗粥,臣方才瞧见宴席上有桂花酥,皇上垫垫肚子,也少喝些酒。” 应三川担忧梁长风龙体,太医说过皇上早年间伤了胃,夜里容易痉挛呕吐,吃的东西要格外注意。应三川觉得他的皇上和自己是一类人,他们都是被嫡系所鄙夷糟践的庶子,血脉里有他们所谓“贱女人”的遗留。他早年间选择跟随梁长风,到现在也从未后悔过。他知道外头的闲言碎语,说皇上不读圣贤书,资质平庸又不得臣民心。应三川对此嗤之以鼻。 梁长风给了他权势和地位,他把梁长风视作自己将要穷尽一生追随的主子。为主人而战,他心甘情愿并求之不得。 “皇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万不可伤了身子,”他说罢就行礼转身离去。 梁长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抿紧了唇。 朕有一把好刀。 他想,可最好的刀是冰冷的刀,它还需要好好磨。
第109章 起兵 殿门前的梧桐被雨打落了叶子,层层叠叠堆在石板路上,马蹄狠狠踏过,泥水溅起一地。 冯道成的绣春刀干洁如新,锦衣卫尽数出动,将陈聪的院子围了个彻底。学生们站在院门前与之对峙,两百多人堵住了街道。 王渊野举拳高呼:“昔日百官可以联名上谏,今日为何我们不能联名情愿?朝廷要对陈聪论罪,那就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放肆!”冯道成厉声道:“尔等速速归去,阻拦锦衣卫办事,我可就地而斩!念你们是国之栋梁,今日不与你们多做纠缠,休得得寸进尺!” “便是杀了我又如何?”王渊野仰天大笑:“今日头颅可抛,是为对抗你这样的朝廷走狗,我死而无憾!百年后家里祠堂有我牌位,你却不一定能善终1” 冯道成高居马上,看他狂妄至此,再也忍不住啐了口唾沫,目露凶光:“来人,先把这个轻狂书生缉拿归案!” 锦衣卫持刀而上,学生也毫不畏惧,迎头就冲上去。陈聪被学生们反锁在院子里,拍门也无人理他,只有人在混乱中奋力高喊:“陈大人莫出来!我们保你!” 锦衣卫不敢真的杀了学生,杀了学生就要遭督察院和内阁骂,轻则官职不保。冯道成手底下的人都是砍手砍腿,只要伤着见了血,这帮学生就没什么力气再爬起来。 冯道成还没冲破学生们的人墙,就听到了马蹄急促的声音。 “让开!”马夫勒马不及,大喊:“大理寺马车!丞相座驾——!” 不知从哪里又窜出来一伙书生扮相的人冲散了人群,马车刹不住脚,侧翻在路上。横伸出一把绣春刀干脆利落斩断了马脖子,彻底断绝了车里人跑路的可能。 刀锋锐利,几乎一刀就能劈断木头。冯道成还没来及收手就看到了这一幕,不得不收刀大喊:“住手!丞相也敢伤!立刻抓起来!” 但他很快发现这些学生装扮的人拳脚功夫了得,在打斗中几乎和他不分上下。 “娘的,你们不是学生!”冯道成咬牙,冲身边的下属喊:“先保护丞相!” 马车翻滚,混乱中有人提刀砍穿了车厢,车厢骤然四分五裂,发出轰然巨响。 马车里空空如也,人影子也没有。冯道成怔然一瞬,不知道哪里来的学生们也怔住了,随即有人低声喊撤,他们也毫不留恋,转身就撤了。 “我不认识他们!”王渊野反应过来,喊:“他们不是我的同窗!” 他们确实不是学生。冯道成在与他们交手打斗之时就察觉出来。他单手从废木片里拎起车夫,就地质问:“马车是大理寺的马车,但车上的人呢?!” “小人……小人不知道啊!”车夫惊魂未定,说:“小人就觉得车里空空,可——” 门吱呀一声推开,打断了车夫的话,陈聪终于能推门出来,他没穿假肢,单足扶门而立:“车里没人,难道是丞相大人已经被奸人说掳?冯大人该分清轻重,我陈聪在这里跑不了,我若是大人你,现在就该去大理寺查明情况。” 冯道成两厢犹疑,片刻后冷笑道:“我听闻你陈聪颇有才学计谋,莫不是有人围魏救赵,今日说什么也要捉拿你归案!” “陈聪无罪!”学生们说:“若你镇抚司要捉拿陈聪,要么出具罪名,要么出具文书!如果是因为陈大人在远东楼的言论而对其论罪,那么敢问大人,我朝律法哪一条规定百姓不可议政?!” 冯道成说不过这些学生,他向后挥手:“留着衙门里跟狡辩吧,来人!全数捉拿!” 敲钟的声音连绵不绝,文沉闭眼数着,心知已经到了时间。 “不出您所料,马车遭袭,只是刺客出手太快,属下摸不清路数。”刘台身着黑衣,站在他身后说:“人已经集结在京郊,今夜有雨,行动不会留下踪迹。” 文沉睁开了眼。冷风从他脸上吹过,他感受到风里偶尔夹杂的雨滴。 刘台犹豫着开口:“太子生辰普天同庆,西大营喝光了两百坛烈酒,那些老废物都昏睡了,只是今夜风险大,您是否再做筹谋?” 文沉讥讽一笑:“再做筹谋?那贱种想杀我,他过河拆桥,今日动手就是要断我活路。刘台,你是我心腹,跟了我十几年,也该知道我一路走到现在靠的不是筹谋。我把他扶上皇位,他却恩将仇报,梁家人都是背信弃义满口诺言的伪君子,今日太子生辰,皇亲重臣齐聚一堂,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今日不进,则一无所有。” 文沉目光深沉,面色狰狞。他觉得梁长风就是翅膀长硬后妄想独占权柄的小崽子,他曾经被梁长风伪装出来的乖顺听话所欺骗,信以为真他知晓感恩回报,没想到他靠着杀一个裴皎就能摆脱太后的制衡,又靠着一个应三川拉拢了孙供。 孙供的人在江南查到了陈弱水母家的旧供词,当初陈父死不认罪,咬定官府徇私枉法,保全了陈家清白。这张供词拿到三司会审上就是杀他文沉的刀,梁长风按而不发是在等着一击毙命。 文沉深觉自己腹背受敌,他没忘了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私生子闵疏,文沉知道他小心谨慎地苟活到现在,必然是要报丧母之仇。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筹谋,也没有更好的时机等着我。”文沉抬手,抽出了腰间的海晏剑,“四年前,我做过同样的事,这天下或许是梁家的天下,但不会一直是梁家的天下。” 狂风大作,雨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雨声逐渐变大,文沉张开双臂,他穿上了盔甲,寒声说:“调集人马,今夜搏杀,我要再度翻覆皇位!” “下雨了,”周鸿音登高远眺,说:“烟花能燃起来吗?” 潘振玉看他一眼,反手戴上了头盔,“能上天就能炸,看不见光亮,听声音还不行么?” “要是打雷呢?”周鸿音又说。他话音刚落,一声惊雷骤然在头顶炸开,乌云盖顶,密林里不见一丝光亮。 “他娘的!”潘振玉踢一脚周鸿音,骂道:“乌鸦嘴!” 他身后的三万龙纹军整装待发,在暴雨里一动不动。树叶被雨打落,根本看不见雨夜里的环境。 周鸿音心急,强自镇定道:“我信闵疏,他必然有万全之策。” “起灯。”清宴阁的姑姑吩咐宫女:“雨夜不好识路,御膳房上菜要小心些,别淋了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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