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吗?”巫山云道。 “啊!”曾仓支支吾吾道,“我...对不起,忘了。” 巫山云眼下不耐。 啧,当真是个傻子! 可这皇宫里,也就这傻子愿意帮他了。 巫山云重重闭上了眼,寒冬腊月下,冷宫里是没有碳的,便连最低贱的碳渣都不会有,他的一双小手上布满了冻疮,脑袋上都是跳蚤,微卷的毛发脏乱不已,小脸上都是洗不净的污渍。 曾仓慢吞吞地抬起了手,在巫山云警惕的注视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土。 饱含歉意地说:“对不起嘛,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巫山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独自走进了破烂的冷宫中唯一的一间破旧祀堂,蜷缩在了一个角落。 那是先帝设立的,冷宫中唯一的一间屋子。 冷宫虽也在皇宫红墙之内,却是在最西面,离正宫皇帝住所隔了十万八千里,先帝不喜那些个心术不正的妃子,故而在这空荡荡的荒地里建了一座小祀堂,供那些犯了错的妃子们居住和赎罪。 前年还有些个狗仗人势的太监爱来这里找乐子,门前的侍卫也一直守着,今年冬天,巫山云看了看远方破烂的大门,心道,最后的一个妃子也死了,皇帝特许那个侍卫不再守门了。 巫山云的双目空洞......皇帝是知道他在这里的,皇帝确信他没有吃穿用度,活不过这个冬天。 冷......巫山云只觉得这冬日的风刀刮似的,割得他心口生疼。 曾仓见他蜷缩着的身子微微发抖,连忙解开了自己那破洞的衣服,正面将小家伙环在了怀里。 巫山云愣住了。 是真的愣住了。 他吃力地想要将脑袋从这壮硕少年的怀里挣脱,却被少年牢牢按在胸口。 暖意是会传播的...... 久违的温暖,久违的怀抱。 巫山云逐渐不再挣扎,他的眼角湿润,拼命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后背也被那人环住,巫山云的心头忽然涌上强烈的委屈感,他开始发疯一般用牙齿撕扯着曾仓胸前的衣襟,像小兽一般,无声无息地发泄着。 他恨这世事的不公,分明出生便是天潢贵胄,却因面上那丑陋难堪的胎记而被皇帝厌恶,他面上的红色胎记上有着无数的划痕,有些甚至还在渗血,那都是他用他那被啃得凹凸不平的尖锐指甲所抓的。 他恨这个世界,他恨他那狠心抛弃了他的母妃,他恨那给与了他生命,却又将他弃之如敝履的皇帝! 他恨,他恨,他恨! 可恨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尽管心智早熟,在这冷宫中独身摸爬滚打了两年,那又如何? 便连最低微的太监都能令他受胯下之辱。 他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无可奈何。 曾仓不知所措地拍着他的后背,还以为是自己忘了带那书,惹得小家伙生气了,结结巴巴地小声保证道:“我...下...下次...一一,一定给你带。” 巫山云不再闹了。 他累了,累极了。 好想......死在这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的怀抱,像是那个死在他面前的乳娘一样暖。 那乳娘是个疯的,据说从前也是这皇帝的妃子,曾经诞下一个公主,因为命脉与鸾凤星冲突,被视为不详,皇帝将那不到一个月的小娃亲手淹死后,她便疯了。 后来,一岁的巫山云被扔到了冷宫。 彼时,她已在冷宫里待了三年有余,已然是强弩之末。 可在看见巫山云的那一刻,她扔了自己怀抱中的石头娃娃,眼里闪烁着浑浊的光。 那大约也是一个冬日。 她说,巫山云就是她的孩子。 于是,巫山云侥幸,她拖着濒临崩溃的身子将巫山云抚养至四岁。 她为了给巫山云讨得一口食物,任由那些个下贱的没根玩意儿抚摸她的身子,拿东西捣她的...... 后来,她瘦骨嶙峋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看着巫山云啊,就那样看着。 巫山云用一根麻绳便解决了她的生命。 她的眼角有着微不可见的泪花,面上是慰藉的笑。 那是个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女人。 总在退让....... 巫山云早已麻木,他是在五岁时得知自己身世的。 他像一条狗一样俯趴在地上,去捡那些太监吐了唾沫沾满腥臭泥土的干硬馒头。 在那些人的嬉笑中,巫山云抽丝剥茧,理出了自己的身世。 巫山云是何等聪慧,何等无情。 他自己都惊叹于在那个疯乳娘死后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难过,而是庆幸。 并不是在庆幸她脱离苦海,而是在庆幸,他明日能多吃一点饭了。 毕竟,冷宫里每日送的的残羹剩饭只有一碗,这一碗里有菜有米,分量极少,却要和三个人分。 如今死了一个.......他能吃到的就更多了。 冷漠。 何等的冷漠。 可当冷到麻木的手指被人塞入怀里时,丝丝缕缕温暖带来的肿胀痒意和痛意唤回了他的神智,巫山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菜团子的滋味。 很软,很好吃。 他第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 “你别不说话......”曾仓忐忑道,他像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孩,却在用哄孩子的话语哄着怀里这个过分瘦小的小家伙,“我......我明天给你带...带好吃的,好...好不好?” 巫山云乖巧地抬头,蹭了蹭曾仓的下巴,说:“好。” 曾仓眉开眼笑,将巫山云抱得更紧了。 再紧一点......巫山云想,再紧一点......最好,永远不要放开。
第三章 意外 刺眼的光芒照耀在那张饱经风霜却依然朴实甚至有点小英俊的脸上。 屋顶又漏了。 曾仓抿着唇,不敢稍作搁置,将怀里睡得正香的曾涣放到了一旁,把屋子里掉落的一地雪扫除后,曾仓立马跑去了集市,花了三文钱买了四斤稻草,呼哧呼哧地爬上几块烂木头随意钉着,拼接在一起所制成的梯子,他一手抱着稻草,一手扶着梯子费力地向上爬。 眼看就要够到那四米高的破烂小屋顶了,那梯子咯吱一声,曾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重摔在地上,他眼冒金星,屁股疼得像是被摔成了八瓣。 曾涣听见了声音,连忙小步跑了出来。 “哥!你怎么不叫我!”曾涣老成地沉着小脸问道。 “我...我看...你...你还在睡,就没...没有...叫醒你。”曾仓道。 “疼不疼啊......”曾涣心疼地看着他,干瘦的小手费劲地扒拉着他的大手。 “不...不疼...”曾仓龇牙咧嘴地笑了笑,道:“梯子...太滑了,昨天下雪了,可能是雪...雪落在梯子上了。” 曾仓说着,抬起胳膊将那木梯上的雪全部擦扫在了地上。 他小心地拾起满地稻草杆子,然后又卷成一团,夹在了左边胳膊底下......嘶...胳膊好疼。 曾仓偷偷看了一眼曾涣,曾涣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他不能让弟弟担心...... 于是曾仓装作轻松的模样,几下便爬上了屋顶。 “你...你去热点团子吧。”曾仓说。 曾涣抹了抹眼泪,说:“好...还是七个吗?” 曾仓犹豫了一瞬,他昨天领了月钱,因为喂马喂得好,还得了五十文赏钱。 “十个吧!”曾仓笑道。 “十个?!”曾涣道,“哥,我吃两个就够了.......” 曾仓想到了红墙里那狼吞虎咽的小孩儿,道:“哥哥还要...要...要给宫里的那...那个神仙,带贡...贡品呢!” 曾涣狐疑道:“还是那个蝴蝶仙?哥,宫里真的有神仙?” 曾仓想到了巫山云脸上呼之欲出的红色蝴蝶,肯定道:“有!” 曾涣不再问了,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好想看看,他还没见过神仙呢! 曾仓难得吃了个饱肚子,他擦了擦嘴,在出门前拍了拍曾涣的头,叮嘱曾涣记得喂鸡崽,又将曾涣四岁时所用来学习句读的一条布满划痕的破旧竹简揣到了怀里。 “对了,你...你...你今天也要去楚先达那里吗?”曾仓问道。 “对。”曾涣道。 “嗯。”曾仓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曾涣问道。 “我...我想...拿...拿点水。”曾仓道。 曾涣拿来了一个竹筒,灌满了水。 “会冻成冰的。”曾涣道。 “我捂...捂着。”曾仓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再不走,他喂马就要迟了! 曾仓想。 他昨日打了足足二十五缸水呢! 杨公公今日亲自来见了曾仓。 曾仓刚好喂完了马,傻兮兮笑着看着杨公公,在杨公公的注视下行了好大一个礼。 双膝沾满了泥土,他跪趴在满是马粪的圈里,却丝毫不觉脏。 怀里竹筒发出了嘎吱一声响,曾仓感到贴近皮肤的那层布衣上似乎濡湿了一层。 水似乎......倒掉了。 即便如此,曾仓依然不敢抬头。 杨公公不甚在意,扬了扬头,道:“那个不知好歹的,居然敢顶撞徐娘娘,已经死了,如今儿,便是我亲自来管。” “来,拿好。”杨公公说着,将八十文钱放到了曾仓高举过头顶的手里。 曾仓受宠若惊地拿了钱,那沉甸甸的重量......居然这么多? “行了,赶紧挑水去。”杨公公始终没有踏进马厩一步,捂着鼻子嫌弃道,“莫要等到天黑,天黑了娘娘可就看不见皇上的好意了。” 曾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杨公公说罢便将一套全新的紫色杂役太监袍扔给了他。 曾仓就着臃肿的衣服套上了那紫袍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杨公公身后进了宫。 杨公公同齐公公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出手阔绰不说,便连进了宫都是仰首挺胸,进出自由的。 杨公公是有品级的内官,曾仓看着他袍子上那活灵活现的好看黄鹂鸟,和领子上白色的羽毛,心想,真好看啊。 他低着头,卑微地跟在杨公公身后。 “今日打十五缸就成。”杨公公说着,“娘娘不一定来。” 曾仓点了点头。 杨公公将他带到了冷宫门口便走了——他可不愿进去,听说啊,这冷宫近来闹鬼闹得凶得很呢! 傻子是不怕鬼的,杨公公斜睨了一眼曾仓,心道,这里也就这傻子敢来了。 曾仓闭着嘴,提了两个桶便走进了冷宫。 昨日雪连下了一夜,冷宫的雪又厚了一层,几乎要没过巫山云的小腿了。 巫山云坐在祀堂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看。 眼中撞进一抹臃肿的紫色,巫山云的唇角有了笑,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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