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丘开战前夕,郁大都督、寒将军都在厉兵秣马,只有睿亲王似乎不甚在意,日上三竿方才出去校场。我当时便起疑,却又想睿亲王素来懒散惯了,毕竟年轻嘛,偷个懒也是有的,结果......” “结果什么?”沈君予凑近了问。 “结果那日驻军白黎谷城下,城里边丘军眼看着就要攻出来,西疆守城的兵本就不足,他却执意要带三千精锐去蔓心谷支援西疆,后来又派严中郎带三千兵马前去驰援。那日我便极力反对,因为一旦守不住白黎谷,先前半月的战果便都功亏一篑,可睿亲王似乎不甚在意,好像根本不希望攻进白黎谷王宫......” 沈君予蹙眉:“这么说,若非后来郁大都督意外带兵出征,边丘应当是攻不下来的。” 陆保坤惊道:“哦对,郁大都督这事儿我也觉得蹊跷。郁大都督被撤的太突然了,让整个战局陷入了僵局,应对的束手无策。沈大人你说,大都督的儿子怎么早不犯事晚不犯事,偏偏就攻打边丘的时候犯事儿呢?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沈君予沉思道:“的确有些古怪。” 陆保坤凑近了,神情恳切:“沈大人,近日陆某愈发有种大胆的想法,只是太过骇人,不敢轻易胡诌。” 沈君予道:“大人无需避讳,你我只是平心而论、客观分析情况罢了,今夜之言只有你我两人知晓,陆大人不必忧虑过甚。” 陆保坤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沈大人您想,睿亲王近些年战功不小,却既无兵权也无封地,只受了个虚头巴脑的爵位,他能甘心嘛?大人您再想,大都督一职本就多由世袭的公子王孙担任,郁鸿辛下台,不正好为睿亲王腾出了个空位?退一步说,就算如今大都督与刺史两官合二为一,睿亲王捞不到好处,但西疆少了郁鸿辛,便少了能坐镇一方充门面的贵胄,因此他睿亲王迟早都要受封!再说,大人您看,西疆的正二品大将军一职不还空着么?大都督做不成,大将军也是一样的啊!” 沈君予蹙眉:“陆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睿亲王本身已是正一品大员,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大都督或大将军而这般苦苦经营呢?” 陆保坤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急促地道:“这才是令陆某不寒而栗之处!沈大人您细细想想,睿亲王要夺大将军的权,难道仅仅只是想要大将军的权吗?他究竟想要拿着西疆的兵权做什么?陆某不敢猜!沈大人,若是此次边丘之战败得惨烈,人人皆会以为边丘人狡猾异常、极难征服,待来日睿亲王做了先锋大将军,再一举攻下边丘,谁人不会对他歌功颂德,俯首称臣?这份功劳,岂是一次随军打下弱小邻国能比的吗?” 陆保坤说得激动,沈君予脑中飞速思索,极力保持镇定。他皱眉道:“不......我还是觉得这样说太过牵强......” 依他沈君予目前之见,谢凌安并非一个对权力眼红心妒至此的人,若说仅为了夺权大计便做出叛国通敌之举,未免太过儿戏。除非,这副纨绔不羁的皮囊下藏着极深的阴毒,但他还需要找找证据。 “当然,这都只是陆某无端的猜测,只是为大人提供一种可能性而已,”陆保坤回过神来,松开沈君予的手腕,缓缓道,“若要印证,还需劳烦沈大人查探了。” “沈大人?” 沈君予骤然回过神来,抬眼便见谢凌安与严翊川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寒英与郁明卓正在给彼此添茶。沈君予额头倏地冒出层层冷汗,忙拿帕子揩了揩。 “沈大人这是想什么呢,竟这般出神。”谢凌安斜倚在椅上,翘着二郎腿悠悠道。 “没.......没什么,昨夜梦魇惊着了......”沈君予抿了口茶,搪塞过去。 谢凌安没做声,专注地盯着手里这只角形玉杯,不禁感慨:“边丘的玉器当真是上上佳品,随便哪里出土的玉都是至臻之宝,这要到了大梁,不知道得卖多少银子呢!” 这种玉酒杯被边丘人称为“兕觥”,造型精美,工艺复杂,是玉器中的稀世奇珍,在大梁极难寻觅。从前,边丘是穷乡僻壤,难种粮食,这些奇珍异宝再多也无人能买,反倒跌了价。如今边丘并入大梁,便成了实打实的富庶之地、商贾人家的天堂。大梁的粮食供应解决边丘粮食短缺的问题,而边丘盛产的玉器、锦缎等都高价卖给大梁,经商可比务农挣的钱要多得多。 严翊川望了望他,再仔细看着自己手中的这只兕觥,打趣道:“区区酒杯,值得了几个子儿?王爷堂堂亲王之尊,难道皇上还会短了你的银两去?” 谢凌安噗嗤一声笑出来,瞪着严翊川道:“哟,就亲王那点俸禄,够我吃几趟酒啊?楼里随便找个姐儿一花,早就口袋空空啦!我父皇小气,留我一个无权无势两手空空的混账王爷在边疆,花钱都不痛快!” 谢凌安在抱怨皇上待他太薄!沈君予闻言倏地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只听严翊川接话道:“无权无势两手空空?这不正是王爷想要的逍遥自在嘛?” 谢凌安仍在盯着手中的酒杯,喃喃道:“人啊,逍遥自在久了,也腻,就想要换种活法......” 话未说完,谢凌安忽然住了口,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抬头,目光警惕地望向沈君予。沈君予的心砰砰直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如偷听到机密般惶恐紧张。 他脑海中细细品味着方才睿亲王的几句话。 逍遥自在久了...... 想要换种活法...... 沈君予只觉得脊背发凉,冷汗顺着后颈流下来,粘在齐整的官服之上。 睿亲王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要夺权?难道他真的要以手握重兵的形式重回皇权中心?他当真有这样的野心?抑或是......不臣之心? 他脑海里那八个字的声音愈来愈响,在颅内无限次回荡: 里通外敌—— 篡党夺权—— 沈君予紧紧捏着晶莹剔透的玉杯,指尖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将纷扰的思绪压下去。 不行,不要瞎想。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是妄念。 合欢殿外寒风瑟瑟,最后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唱着哀歌。 “王后哈利玛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除了一个青花八宝纹双耳抱月瓶碎得实在不像样子,找了多少个能工巧匠都修补不起来,其余的都毫发无损地放在这里了。”谢凌安与严翊川一道,带着乌尼桑踏进合欢殿。 乌尼桑的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熟悉的记忆又与眼前的模样重合,影影绰绰。大殿上,一重重血红的纱帐高高挂下,红罗轻帐声悬着两只璞玉环佩叮当作响,玉殿香炉内青烟缭绕,散发着梦中人熟悉的芳香。仿佛与大婚之日一样,那道艳绝天下的身影,下一瞬便会在烛影与红帐交错间,袅袅婷婷地走来。 红烛满目,乌尼桑的眼尾忍不住泛红。 “那日战乱,槅窗与门槛都被刀枪撞烂了,墙上也留下了火把熏过的乌黑痕迹。我们找了西疆最好的工匠师傅,日夜赶工修补多日。乌先生看着,可是原先的模样?”严翊川道。 合欢殿是乌尼桑王后哈利玛生前的寝殿。哈利玛死后,乌尼桑再没敢来过这里。然而现在,这里不仅被修复了战时留下的创伤,还被还原成了多年前他与哈利玛大婚时的模样。 乌尼桑眼眸渐渐模糊,强压在心底的极致思念与痛楚如潮水般涌上来,他哑声道:“多谢。” “此地属于先生与先夫人,先生想来,随时可以来,”严翊川语气恭敬,“还有,先夫人的遗体,西疆已代先生好生安葬,先生不必忧心。” 单是看几眼,乌尼桑已感到精疲力尽,听完这话他愈发如鲠在喉。他强忍着哽咽又道:“多谢。” “那便不打扰先生与先夫人叙话了。”严翊川微微颔首,与谢凌安两人转身往殿外踏去。 殿外细雨如丝,哀怨般地下着。钱昭慌忙从旁侧给谢凌安递上伞,却被严翊川一把推了。严翊川接过裴靖手中的青色竹伞,撑开顶在两人上空。 钱昭疯狂给裴靖使眼色,把他拉进伞下,两个亲卫退得愈来愈远。 谢凌安嘴角扬着高深莫测的笑,随他踏入雨幕:“没看出来啊,严中郎待人还有谦逊有礼的一面呢。” 踩在雨里,谢凌安的发髻恰到严翊川的眉梢。严翊川垂眸望着他扬起的盈盈笑眼,神秘道:“你没见过的多了,王爷有兴趣都尝尝么?” “哦?”谢凌安凑过来贴紧了他,“我想看中郎哭卿卿的模样,中郎给与不给?” “我会让你先哭出来。”严翊川压低了声音道。 恰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声叫喊。 两人回眸,见乌尼桑独自一人伫立在殿门前,那身影坚毅而落寞。 “严中郎,睿亲王,我......” 他倏地抬眸,满眼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有话对你们说。”
第77章 招数 “乌尼桑去了合欢殿?临华殿的侍卫都是瞎的吗,这么大一个犯人跑了都不知道!”沈君予听了下属的回话,直感到气血上涌。 “不......不是跑的,睿亲王和严中郎很早就准了乌尼桑自由出入临华殿,王宫里各处都能去,与灭国前无异。”下属跪在地上回话。 沈君予警察万分:“乌尼桑可是敌国君主!他们非但不杀他还这般款待是想要做什么!他们想要乌尼桑为他们做什么!”他惊怒交加,连连叹气,接着问道:“罢了!那乌尼桑好端端的去合欢殿做什么?” “合欢殿是先夫人的寝殿,睿亲王派人修缮好了,还修成了乌尼桑夫妇大婚时的模样,所以才叫了乌尼桑去......”属下道。 “啪”的一声,陶瓷茶杯碎在地上,沈君予悬在半空的手颤抖不已。他喃喃道:“我以为他修缮宫殿是普通的战后整顿......没想到竟藏着这样的私心!睿亲王与我同日到白黎谷王宫,他何时已经与乌尼桑走得这样近了......” 难道在此之前,他们真的已经私下往来甚密、共谋大业了么......? 沈君予觉得脑中似要炸裂。他多年所习告诉他不可没有实据妄加猜测,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怒吼: 是睿亲王不满于大梁朝廷!是睿亲王与敌国之君私交甚密!勾结敌国的,不是他睿亲王还能有谁! 沈君予倏地睁眼,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他是皇帝钦点的巡察使,无论谢凌安是否叛国,他将自己的所闻所见随时上书陛下,都是他应尽的职责。 沈君予疾步到桌案边坐下,吩咐道:“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侍从们应声而退,沈君予渐渐平复心绪,从笔架上挑了只笔,在奏帖上奋笔疾书。 半个时辰后,谢凌安与严翊川正往谢凌安的寝宫碧霄殿走去。 “真有你的,这样几招就拿下了乌尼桑了,”谢凌安浅笑道,“手段不少啊?”
107 首页 上一页 70 71 72 73 74 7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