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谢樽蓦地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沾染了满身空茫。 他垂眸向城下看去,大片灯火在他眼中化作数片模糊的虚影,他想从那变化的虚影中求得何物呢?思念的故人,还是遗失的故我?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求而不见,念而不得,多年来他早已习惯。 他又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天灯,而那里亦无所寻之物。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生灵不比薤露,亡者永不归返,纵然有再多的哀伤也无法求得丝毫回应,连入梦都是奢求,所以……这浩瀚连天的灯烛究竟又能传递出几分思念? “在想……这灯火盛大,即使远在彼端,也应当能够看见吧?” “或许吧。”陆景渊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那未至之境究竟是怎样的模样,百年之后总能得知。” “况且即使不信神佛,也应当知晓这是死者的哀荣,生者的告慰……这并非毫无意义。” 谢樽应了一声收回视线,驱散着心头莫名腾起的无限惆怅:“每逢此时,我念的总不过是一个常求入梦,若他们不来,百年之后我亲自去寻也无甚差别。” “快开始了。”谢樽抬眸,只见四处灯烛接连燃起,照彻夜城。 这场庆典筹备许久,远不止这起始的祭礼,属于亡者的祭奠结束后,就是属于生者的庆典。 这次元夕灯会颇为盛大,九陌连灯,千门流华,陈设之盛远胜往年。 诸多灯楼陈设中,以朱雀门前一座高及城楼的灯轮最为耀眼,那灯轮可以沿着朱雀大街推行移动,其上燃灯三万盏,缀珠玉琳琅,彩帛锦绣,簇如花树,明如白昼,风动有凤鸣声。 或许悲恸尚未止歇,但他们总要向前。 待礼官将祭词与贺词一并念罢,陆景渊立刻亲自击鼓三下为始,令众乐官鸣鼓奏乐,宫廷教坊里的乐师舞者随着乐声衣锦而出,与那盏如通天阙的灯轮一同沿着朱雀大街巡游。 观灯游园,自然是想去哪里去哪里,谁要留在这城楼上只能看个眼馋,灯轮一动,谢樽就和陆景渊一起悄悄溜了出去。 “来,拿着。”谢樽换好了轻便简单的衣服,然后为陆景渊戴上兽面,又塞了盏兔子莲花琉璃灯在他手上,“全都是我这几日亲手做的。” “先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陆景渊对自己提的灯除了材质,和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这件事毫无意见,任由谢樽牵着在人流中四处穿行。 朱雀大道上人潮拥挤,表演鱼龙灯的队伍将街道占了一半,剩下人分立两侧塞成一团,让过路折几乎寸步难行,这等情况,连谢樽都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自己和陆景渊从人堆里拽了出来。 “罢了……顺了个鱼灯,也不亏。”谢樽举着一个大约只有两手长的玩具鱼灯,对上陆景渊幽幽看来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也不知道谁塞我手里的,反正就是拿上了。” “尾巴折了。”陆景渊指了指那鱼灯耷拉着的尾巴说道。 于是,街巷中的某个灯架上蓦然多出了一只已然残废了的小鱼灯。 灯市喧闹,各式摊贩应有尽有,谢樽带着陆景渊避开人流走过数条街道,一路上又看什么都分外新鲜,买了一堆小吃玩具,直到怀里彻底抱不下了方才罢手。 这么来来去去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两人才终于逛到了西市最繁华的灯楼前。 陆景渊抱着一堆吃食,垂眸看着眼前约莫三四丈高的白兔花灯,沉默半晌问道:“这就是你亲手画的,藏着掖着不让我看的图纸?” 谢樽坐在屋脊上,笑意盈盈地指着那白兔低垂的双眼说道:“对啊,你看多像你……对对对,就是这样,跟你现在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你看,下面还有几只小的呢,东市那头还有几盏小狼灯……可惜奉君最近总是往外跑,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这些年它不跟在我身边,也是越发不着家了。”虽然奉君从前就不爱回家,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影子。 “它只听你的话。”陆景渊与他并肩坐在屋脊上赏灯,从纸包里拿出了两个小麻花递了过去,“你若是不将它带在身边,它自然也就无处安身。” 奉君甚至不愿意在他身边呆上太久,那夜它独自离开石堡后,不知去哪咬死了几个斥候,叼了几根断胳膊断腿回来丢在他门口,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自己走了……据跟上去的士兵回报,奉君自己回了长安往山里去了。 他没办法分太多神给奉君,也没办法强行把它从山中抓回来,它就这样自己在外晃了一两个月,直到这次谢樽回来,才把它从玉印山里挖了出来。 说起这些,谢樽觉得嘴里的小麻花嚼起来都没了滋味:“我知道……只是我一直怕它出事,这样浪迹在外是孤独了些,却总比战死沙场好上许多。” 奉君和灵光完全不同,若是上了战场几乎可以说是是必死无疑。况且在他心中,奉君实在比灵光重要太多,他绝不能接受奉君因为他的失误有任何三长两短。 “不过这次北征无需赶路,我会带它一道。” “嗯。” “说起来……还有一事。”谢樽转头看向陆景渊问道,“为何不让那些波斯人找到你?” 那队千人的护卫队迷失在了荒原上,他接手晋中后才从某个临水的谷地中找到了他们。明明为了避免他们迷路,他还特意标注了一只凤鸟在上面作为定位……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差人为陆景渊做的那个凤鸟烟花本就不只是为了什么神迹。 “我给你的地图是错的。” “这我知道。”谢樽微微颔首, 后来他拿回了那张舆图,发现上面标注的位置和当时陆景渊所在的位置虽然距离算不上极远,却隔着两座高坡,连那只凤鸟的踪迹都看不见一点…… “虽说我特意交代过让他们跟在你身边,但我也猜到你必然会让他们来寻我。”陆景渊看着他,神色温柔。 谢樽向来会把最好的一切放到他身边,从无例外。 “但救命之恩……这人情可不好欠。”若是让波斯拿下这个功劳,平了双方的恩情,以后有许多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总比命丢了好!”谢樽咬着牙,使劲把剩下那颗麻花塞到了他嘴里,“连那个烟花你都算计得清楚,我还以为能瞒住你……” 陆景渊没有回应,笑了笑又开了一袋新的小吃递过去:“不如换个地方吧,此处太过喧闹。” “好,去哪?” 高塔之上偶然有管弦风飘,绰约如隔云端,谢樽被陆景渊拥在怀中,安静地赏着脚下的融融灯火,这里风景如旧,可每一次都有许多不同的感受。 “我把这儿划作了皇家御苑,改名未央。”这既是愿望,亦作惦念。 “可若是没了人气又失了韵味,所以这里平日也会开放,只在年节封闭。” 谢樽有些困倦地倚靠在陆景渊胸前,将满城烟火收入眼底,声音轻如云絮:“嗯,愿山河永固,长乐未央。”
第183章 今夜晴霁, 万里无云,众人簪星曳月把臂同游,连清风都生得无限温柔似想留人一醉。 满城灯火盈盈, 流光亦落在发端,怀中的人呼吸渐渐轻缓, 陆景渊垂眸将那狐裘拢起,轻轻抚平谢樽微微皱起的眉眼。 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一番吧,只是……不知今夜可否如愿得故人入梦一叙? 虽说元夕三日皆不禁夜, 可时至寅时, 城中仍是灯火渐熄, 不比先前那般热闹。 人道岁岁红莲夜,犹以曲江池畔最盛。微漾的夜风之中,谢樽被陆景渊牵着踏上了一叶小舟。舟上无人,只有数盏莲花灯正在静静燃烧, 那火光透过纤薄的琉璃,在四周落下数片细碎的光晕。 小舟随着水流缓缓前行, 破开大片祈愿花灯往湖心而去。 “备了三十盏, 应当足够你放上许久。”陆景渊取出了备好的洒金纸卷,又将一支玉管笔放入了谢樽手中。 “这也太多了……写些什么好呢?”谢樽盘腿坐在矮几前杵着下巴, 半晌没有落笔。 他们的所思所念,所求所愿都太过沉重, 远非一盏花灯所能承载……既然如此, 就写些简单有趣的吧。 “天天有糖饼吃……”陆景渊无语地卷起新鲜出炉的愿笺放入了花灯,“不行,会燥火牙疼。” “这个也不行, 崔墨说你要少沾荤腥,免得伤了脾胃。” 谢樽将笔一撂, 立时横眉冷对不干了:“什么?那我还能吃什么?饿死算了!” “还有许多能吃,我新寻了几个略懂医术的御厨为你准备吃食,他们厨艺上佳,能将药膳也做得十分适口。” “真的?可以拒绝吗……”谢樽对各类药膳向来敬谢不敏,若非要刨根问底求个为什么,那应该去问问柳清尘,他的厨艺为何会差到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境地。 “不能。”陆景渊无情地给出了答案。 既然没有反抗的余地,谢樽瞬间随遇而安,把这件事扔在了一边,“那这样吧,玉印塔上也没个池子,我想要个荷花池,待到夏日荷风竹露,定是好一番怡人盛景。” “嗯,开春我就派人去挖……另外你那侯府实在太小,我打算把秦王府改建一番给你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不必,秦王府可是亲王建制,若给了我,你那案头定然又不得清净了。” “我知道,所以待你北征归来,我就封你为王。” “什么?异姓王?我终于要权倾朝野了?”谢樽笑着调侃,笔下又写了一串关于吃吃喝喝的愿望,“待到征战归来我就要隐居玉印塔了,用不上这些,你应当知道……况且身外之名只会凭空生出许多波澜,属实没什么必要。” 陆景渊掌心捧着一盏花灯,与谢樽目光相接不容置疑道:“这不是一回事,我要给你天下的至盛殊荣,绝不会让任何人轻视你半分” “况且这也并非私心,而是你一身功勋的应许之物。” “好吧。”谢樽没再拒绝,笑着应下后又将新的愿笺递了过去,“写不满三十个,还是想些正经的吧。” “惟愿……岁岁常相见。” 渐沉的月光下,谢樽靠在陆景渊肩头,静静看着花灯随水流漂向彼岸。 灯影阑珊处,他似乎看见有数道人影踏月而来,拾起了水中一盏盏如莲的花灯,那闪耀着金芒的流水自他们的指间倾泻而下,如同月下金沙皎皎无暇。 “我还是没忍住写些什么给他们。”谢樽低声说着,垂下的眼眸中聚了一层薄光。 “嗯,我看见了,你看……他们来了。” 前路尚且漫长,只愿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元夕过后,东风飒飒卷地,曲江池畔浅草未青时,中正殿上忽又起了轩然大波。惊蛰前,陆景渊在未与任何朝臣商议的的情况下昭告天下,虞朝将于五月初挥师北上,直取北境东西二京,纳之以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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