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樽看着那凤凰烧尽,随后在晨光中化作一道虚影渐渐消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疲惫的笑,“走吧,去看看。” 这边依然尘埃落定,陆景渊那边却是又陷入了一轮又一轮的苦战,情况不容乐观。 完颜昼身边有着北境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他们久经沙场,嗜血如命,对上那些养在长安城里的禁军几乎是所向披靡,顷刻便可破阵。 “怎么?跑了这么久终于跑不动了?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不在大营里呆着跑到这来……罢了,省了不少功夫。”完颜昼立于马上,看着已经落入重重包围的陆景渊,不紧不慢地说道。 方才陆景渊借着此处地势开阔,指挥着手下的人兵分几路四处乱窜,且战且退,又时不时让那些已经跑远的轻骑一拉缰绳转回来,反手冲上来打他几下。 不过这种一击即退的战术确实拖延了不少时间,却仍是弥补不了战力上巨大的差距。 如今一两个时辰过去,陆景渊身边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几十个人将他护在中央。 “几年不见,你居然也搞起了这种手段。”完颜昼看着一地漆黑的焰火残渣冷笑一声,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可惜这烟花不是天兵天将,救不了你们的命,也挡不住我的刀。” 陆景渊闻言神情未变,一抬手身边的薛寒便瞬间吹响了号角。 随着号角声起,四周围的高地上骤然被推出了数架巨弩,用于攻城的弩箭射出,粗如儿臂的冷铁瞬间将毫无防备的几个重甲骑兵穿成了一串。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斫锋背对着阳光出现在高处,手中重剑无工,杵在地上如同石峰:“随我救驾!全力保护陛下!杀!” “杀!” “都给我挡住了!”完颜昼目光冷戾厉声喝道,语罢以最快的速度破开了陆景渊身边的防御,瞬间掠入阵中与之短兵相接。 陆景渊的骑射武功都只能堪堪迈入一流的门槛,显然挡不住此时刀刀用尽全力的完颜昼,即使有陆印在一旁帮衬,也只五六招便现了颓势。 “退开!”陆印替代了陆景渊的位置,咬牙将完颜昼挡在了外面。 可先前与完颜昼交手时陆印就已经收了轻伤,此时几番往来下完全找不到进攻的空隙,只能招招防守,竭力拖延。 但他想要拖延,完颜昼却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弯刀起落迅疾如电含崩石之力,触之即可断骨,当那银月似的刀光眼看就要劈上陆印腰腹时,陆景渊又骤然上前将其挡了下来。 陆景渊和陆印此番交替下,倒也勉强能挡上完颜昼片刻。 里面缠斗不休,半晌没有见血,外面也好不了多少,斫锋带人缓慢地蚕食着北境的铁骑,速度慢到让他心急如焚。 就在局面一直僵持不下时,山坡尽头再次出现了数道沉默的人影,如轮的红日之前,他们一身甲胄残破到好似在风霜中沉默了万万年,浸染着令人望之胆寒的凶煞之气,望之与九幽恶鬼无异。 当一面破旧的血旗展开,旗上焦黄的孔洞中泄出了金红的太阳,也让人看清了那旗上模糊不清的“玄焰”二字。 “不惜一切代价送我进去。”赵泽风双眼灰暗如同死物,声音亦嘶哑地如同老妪,他死死盯着此刻并未发现自己存在的完颜昼,灵魂都叫嚣着要冲出躯壳,“我只要他的命,一定要。” 他的血肉早已腐坏,灵魂亦化作怨鬼,他燃尽一切从地狱爬出求的就是此时此刻,他必须要亲手割下完颜昼的头颅,为几乎化作鬼地的幽冀作祭。 他早已与死无异,只有这唯一一点仍在燃烧的欲望,支撑他一路从燕京来到此处。 赵家与十六部斗了近百年,完颜昼的命定会由他来取。 “是!” 赵泽风没再说一句话,自毁般地冲入敌阵任由刀兵在身上留下一道道创口,他拿着破损的战旗横扫千军,势不可挡,疯狂到人人避之,很快就撕扯出了一道缺口。 折断的旗杆猛然插入战阵,让缠斗在一起的三人不得不被迫分开,将目光聚集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陆景渊的目光落在赵泽风身上,那道身影几乎已经看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 不到一年的时间…… 此时此刻,赵泽风眼中只有完颜昼一人,其余人色彩尽褪恍惚隔在彼端,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该死。” 话音刚落,赵泽风就以碎天之势横杆向完颜昼击去,即使他的游龙枪早已不知在哪场战斗中遗失埋葬,即使他根本比不过完颜昼,也依然凭着一身气势将其逼得节节败退。 赵泽风手中的旗杆残损,其上蕴藏的千钧之力却比游龙枪更甚,在那一场场战火的淬炼中,他的枪法已然失其形得其意,即使朽木亦能枪出如龙,杀意腾腾。 曾经他说过谢樽若是身陷囹圄,不解心结,武功便毕生难进一步,到头来却原来是他错了。 什么心结,什么束缚,都只是可有可无的枯叶旁枝而已。他们需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纯粹而热烈的,能令他们用尽全力为之战斗的理由而已。 谢樽在他并不知晓的时刻找到了,而他历遍千山万水,在血雨中了悟,终于以滔天的仇恨拼凑出了这个寻觅一生的理由。 “你疯了!”完颜昼见赵泽风面对他的弯刀又不躲避,被迫转向挡住旗杆,被飞溅的木块划伤了额头,一连串鲜血瞬间沿着眉骨滑落。 赵泽风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依旧舞着手中的那柄“枪”。 这世间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他心生波动,或者说,他的内心早已被滔天怒海填满,旁人的一言一语在落其中皆已微不足道。 战局逆转只在瞬间,完颜昼有所顾忌,就定然拼不过已经彻底不要命了的赵泽风。 折断的尖利旗杆在某一刻刺穿了完颜昼的胸膛,而与之相应,一柄银白的弯刀也瞬间穿透了赵泽风的腰腹,只在背后露出了一点如星的刀尖。 天地寂静,万物如流,唯有天边一轮红日昭昭,赵泽风缓缓放开手,目光逐渐涣散下去。 日出东方,他的家乡此时此刻,是否感受到了这一抹冬日的暖阳? 当谢樽刚刚翻过高坡时,看到的就是这以命换命的一幕,即使赵泽风早已被摧折的不成人形,他也仍是立刻将人认了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只知道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颤抖着将柳清尘留给他保命的药丸塞入了赵泽风口中。可是没有用,血液从这副形容枯槁的躯体中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本就不多的生机。 赵泽风双眸暗淡,喘着粗气靠在谢樽臂弯,整个人枯瘦得像坟墓中爬出的尸骨,皴裂凹陷的脸颊也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风貌:“鸣珂……鸣……珂。” “我一定会保护好她,我发誓。”谢樽无措地捂着他破了洞的腰腹,颤声道,“崇光,别睡,求你。” “虽……关山难愈,但我也算是守住了,赵家的门楣……”赵泽风似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些属于自己的话。 或许是药起了些作用,赵泽风的目光渐渐聚集了些许,他看着谢樽同样被战火和鲜血浸染的脸,半晌缓缓道:“我好像……认识你。” “对不起……” 伤口猛地泵出几股热流,赵泽风的声音又轻了下去,最后之剩下一句听不清的絮语:“帮我……告诉他,我从不后悔,所有……所有事……” “都是……” “崇光?”谢樽愣愣抚着他的脸颊,泪水无意识地砸入血中然后消失不见。 过去的裂隙无法填补,他自始至终无法说出原谅二字,可此时此刻,这胸中翻涌的巨大痛苦亦无法作伪。 不知从哪吹来的风抚过谢樽的脸颊,唤回了他一丝微弱意识,他微微抬头,目之所及却余下一片黑白,他明明听到外面有人在呼唤他,可却无法做出一丝回应。 好累……真的好累,或许也不需要回应吧…… 他再次低头,看到手中的鲜血不断漫延,最后捂住了他的口鼻,淹没了他的四肢,无数只手拽着他坠入了重重梦境。 “喂,陆景渊人呢?你怎么又一个人躲在这里了?栖梧宫那么大块地你就不会换个地方啊?” “说了要叫殿下……等着被人听见了要挨罚的。” “我只私下里这么叫叫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怕什么。” “罢了……殿下被唤去中正殿问课,我在这儿躲懒罢了,若是换了地方你们还怎么找我?……还有,不是每月惯常如此?你怎么次次都要问上一回?” “哎呀,没话找话的开场白罢了,走走走,跟我去小厨房顺点心去,她们今天肯定做了盐酥,我都闻见了……” …… “侯爷,我们还有多远才到?” “不是累……只是弟兄们如今都在武威血战,我却帮不上什么忙,要是能早些到……至少能多杀几个敌人,大家也就能早些回家了。” “诶,你们瞧这小子居然还想着回家?咱们这趟出来了就没可能回去了,没人告诉你吗?如果想离家近些,当时你就不该站出来跟着侯爷,或许还能活着回去。” “我都知道!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只是……还是想回去看看。”
第180章 人世常夜, 生者唯苦,无尽的苦痛如流水长风般亘古绵长,即使坚如金石, 最终也逃不过磨损崩毁的命运。 “无需修复。”谢樽轻轻抚摸着飞泉剑上的断口裂痕,低垂的眼眸中无悲无喜, 好像所有沸腾过的喜怒哀乐皆已归于沉寂,化作了一块无言的碑石,“剑者主杀, 重铸后又是数十年杀业……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也该好好休息一番了。” 当锈蚀刻入灵魂, 连时光也无法使其愈合,淬砺其身又有什么意义?铸剑当折剑,有始亦有终,此乃名剑应有的一生, 也是人应有的一生。 归期将至,如今是剑, 之后……便该是他了。 “好。”陆景渊坐在床榻边, 将飞泉剑从谢樽膝上拿走放在一边,又将已经搅到适口温度的药递了过去, “我会为它备好剑匣……先喝药吧,我差人做了些糖油饼, 不必怕苦。” “哎, 咱们飞泉终于也是攀上高枝了,届时镶金嵌宝,肯定是瞧不上我那块破布了。”谢樽笑着敲了敲飞泉残损的剑身, 使之发出了数声玉鸣。 可那轻松也只持续了片刻而已,当他目光触及那碗浓稠的药汤时, 眉头又缓缓拧成了一团,这已经是半个时辰里的第三碗了,他并不是很想喝,但……他悄悄瞥了一眼正以目光压迫他的陆景渊,还是老老实实地将那碗黑褐色的浓药灌了下去。 药汤咽下,厚重得几乎能将喉咙堵住,谢樽好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样,挣扎着接过陆景渊递来的温水顺了半晌才算过去,香糯的糖饼被咬破一个小口,温热香甜的红糖馅瞬间溢满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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