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与绿野之间,硝烟如浓墨般滚滚腾起,桑鸿羽冷眼看着面前将要燃尽的血海尸山,将手中的银枪扣回了马上。 北境居于天山南的部族多事农耕,比起北边那些饿狼要好对付许多,这两日的时间力,凡是路过此处前往伊州的援军,都已被他带着雁翎军屠戮殆尽。但这些人源源不断地涌来,虽然一时不痛不痒,但也让人心烦。 “你先回他身边吧,把先遣队也带回去,这边我来驻守足矣。”桑鸿羽立在马上看着众人安营扎寨,侧身对一旁的沉玉说道,“有我在,定不会让他们把粮草辎重运过去。” 乌兰图雅在伊州驻军三十余万,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天山南作为一条重要粮道,即使只是被截断几日,也能让乌兰图雅头痛些日子。 “好。”沉玉应了一声,“但侯爷有令,将军需在五日内回城。” 一旦乌兰图雅派兵西出,桑鸿羽便会被东西夹击,凶多吉少。而此刻乌兰图雅暂且没有动作,不过是因为这两日暂时被侯爷以身为饵牵制在伊州而已。 算算时候,侯爷此时应当已经回到阳关了,乌兰图雅围杀侯爷不成,此刻腾出手来必然不会放过桑鸿羽。 “嗯,放心吧,我会回去的。”桑鸿羽眉目放松了些许,唇角也勾起了一抹笑,“他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你……好好照顾他,他如今也只有你能常伴身侧了。” 曾经常伴谢樽左右的人,如今为将为相,各奔东西,就连谢星辰那般粘人的人自在军中领职后,都已然很少能与谢樽一道了。 “自然。”沉玉微微颔首,很快身披暮色往阳关赶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乌兰图雅始终整备待战,北境大军日夜集结,攻城战备也已然初具规模。 由于首战大捷,鹰扬卫一战成名,整个安西士气大振。傅青和谢星辰时常奉命带兵在伊州周围截杀,双方因此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战争,虽然各有死伤,却也多是以虞朝获胜为结。 但这些行动也只能堪堪延缓乌兰图雅壮大的速度而已。乌兰图雅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在虞朝的边境上修筑着自己的堡垒,将伊州化作她南下征战时坚不可摧的桥头堡。 而比起乌兰图雅,完颜昼那边就要激进许多,十六部的军队横扫千军,幽冀山河破碎,几乎再无挽救的余地。 太原城外大军压境,黄云如熏,陆擎洲站在城上北望,目光似乎越过城外的白鹿军旗,触及了远方已然失陷的雁门石岭。 完颜昼麾下大将仆散元贞率军南下,一对巨锤碎星破天,将虞朝的关门砸得粉碎。而太原被围二十余日,几乎弹尽粮绝,即使陆擎洲在此,即使千军勤王,也已经改变不了失陷的结局。 有曾跟在陆擎洲身边的老将声泪俱下跪在地上,求陆擎洲弃城南逃,“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与我等同守?求陛下离城迁都,以待他日东山再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祖宗疆土当以死守,朕一退再退,已经退无可退,若今朝君王远走,这虞朝的气便散尽了。”陆擎洲轻轻抚过残破崩裂的城墙,他脸上爬满了皱纹,目光中的阴霾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尔等忠君爱国,气节可嘉,但如此谏言,与叛国无异。” “陛下!” “都下去修整,明日一早随朕一同出战。”陆擎洲冷下眼眸,那久居高位的目光威慑众人,让他们被迫咽下了剩下的话。 在众人七嘴八舌劝陆擎洲弃城迁都,南渡黄河时,赵磬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胸口的战甲上嵌着一面残损却锃亮的护心镜,在日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 待旁人走空,太原的城墙上除了守卫,便只剩下陆擎洲和赵磬了,两人并肩站在夕阳下,身上却没有半分沉郁。 “还是太原的风吹着舒服。”陆擎洲深吸一口气,感叹道,“这样流动的天风即使满是血腥,也让朕心生欢喜。” “陛下清醒了许多。”赵磬笑着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轻松淡然。 他自幼时便跟在陆擎洲身边,看着他一路困顿迷失,直到如今终于找回了过往。至于将至的死亡……不值一提。 为国而死本就是他们在那遥远的过去中许下的承诺,如果死亡是必定的命运,那么清醒的赴死便是他们的选择。至少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他们拥回了自我,是他们选择了死亡,而非死亡选择了他们。 “是啊,解脱了。”陆擎洲低声笑道,“叔玉啊,其实我从未想过,也从不适合当这个皇帝,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我恨皇兄心狠手辣,亦不甘心引颈就戮,于是一错再错,最后仍是在他的阴影下走上了与他如出一辙的路,甚至还不如他。” “其实我一直都若有所觉,只是已经回头不能,于是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直到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曾经蕴养他的边风终于吹散阴霾,他终于垂眸看见,他在意的一切早已支离破碎。 “或许当年我饮下那杯毒酒,这山河不落入我手中,便不会沦亡至此。”陆擎洲絮絮叨叨地说着,将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缓缓道来。 “不过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属于你我的戏份就要落幕。” 虽然在赵磬眼中,陆擎洲已经足够努力,这个皇帝当的并没有这般不堪,但他却并未开口宽慰,只是像从前一样笑道:“我会陪在陛下身边,与陛下共赴黄泉。” “好。” 武定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 受困一月有余的太原城弹尽粮绝,武定皇帝陆擎洲率残部出城迎战,鏖战三日,力竭而亡,尸骨无存。北境大将仆散元贞一月歼敌十万,大破太原,名震天下。 陆擎洲殉国的消息在三日之内风行虞朝全境,如引信般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压抑的怒火。 当愤怒战胜恐惧,当死亡不再可怕,原本被消极与恐惧笼罩的北方大地顷刻义旗大举,众多官民爆发惊人的力量,在失陷的大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从前加诸在陆擎洲身上的污名如晨雾般消散,众人只记得他守土殉国,贞烈无双。 八月二十,长安,秦王府 自陆擎洲死后,本就繁忙的更是夜不闭户,终日灯火通明,直到过了子时,陆景渊都依旧坐在案前,昼夜不息地翻看这满桌雪片似的奏折。 “于他而言是个圆满的结局,于天下而言更是功在千秋。”陆景渊放下战报这般评价后,随后终于抬眸看向了阶下久跪的王锦玉。 “这是第三次了,何必如此执着。” “君子死国,怎可偏安一隅,臣请往冀州,求太子殿下成全!”该说的话先前早已说尽,此刻王锦玉只是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重复着这句话。 自北境叩关,他手臂上那些自残留下的陈年旧伤再次鲜血淋漓,甚至比从前更加可怖,再这样下去,他整个人迟早会就此分崩离析。 刑狱律令救不了乱世,自战火燃起他便日日枯坐,眼见山河零落却一无所用,这种焦灼让他日日难以安寝,在陆擎洲战死后更是快要将他焚烧殆尽。 “可以。”陆景渊这次没再拒绝,他无意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声音听不出半分疲惫,“萧云楼将至,登基大典之后,我会下令让你随他一同前往冀州。” 王锦玉闻言一愣,霎时也顾不上心中那些激荡的情绪了。 “萧将军?但萧将军不是回来拱卫长安的吗?若他去了冀州,那,那长安怎么办?”王锦玉近乎失声道。 在这一月之中,完颜昼已然强渡天险,攻下偏关了。也就是说完颜昼此时距离长安不过千里而已,而偏关与长安之间几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无关可拒,冀州固然重要,但若是长安失陷,虞朝的半壁江山就彻底丢了。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陆家人当初是如何打下天下的,连你都是如此,遑论他人。”陆景渊抬眼看向殿中立着的巨大舆图,眸色深沉。 他的目光上面简要的朱红标记,目光在武威停驻了片刻,最终落在了被黄河三面环绕的晋中孤地:“不过……这是件好事。” 已然入圈的饿狼看着满地羔羊垂涎三尺,却看不清那究竟是羊,还是披着羊皮的狼。
第169章 虽说按照常理, 皇帝死后虞朝会不可避免得混乱上好些时日,但陆景渊复位摄政两月有余,已然彻底大权在握, 因此即使国丧,虞朝的运转也并未受到多少影响。在陆擎洲死后的第三日, 陆景渊便在群臣的簇拥下宣布自己将于九月初一登基为帝,又以新丧国难为由,免除繁文缛节, 将登基大典降至最简。 九月初一那天, 陆景渊金冠玄袍, 在羽扇金甲间踏过了那条走过不知多少次的白玉台阶,然后一步步踏上帝阶,坐上了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宝座。他垂眸看着阶下跪拜的群臣,耳畔礼官的宣读声迷蒙似隔云端。 漫漫二十七年, 陆景渊终于坐拥天下,当他举目四望时, 眼中的风景依然没有半分改变, 但却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怅然自心底蔓延开来。他的父皇和皇叔都曾经登临此处,当时他们的眼中又是怎样的风景, 又是否预料到了数十年后的今日。 陆景渊在钟磬声中垂眸望去,恍惚看见阶下有人一身蓝衣站在最前列, 正眉眼弯弯地仰头向他微笑。 他忽又想起了谢樽临走前那夜, 他们再次登塔,脚下万家灯火渐熄,而举目望去, 群星低悬如坠人间。 “你还记得这里吗?”夜风中谢樽倚着栏杆,好像透过眼前挺拔的青年, 看到了遥远过去中那个尚不知世的小小幼童。 “昨日哥哥抽空来找过我一趟,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谢樽说到这里,眉眼漫上笑意,“他说你去年除夕找他说了不少胡话,让我多多注意别让你患了失魂症。” “……”陆景渊听到这里面色一沉,心脏不可避免地鼓动起来,也不可避免的漫上了一丝恐慌。 “为我而生吗?”谢樽喃喃念着陆景渊曾经说出的话,随即又立刻否定道,“你当真这样认为?可为什么我与你对视时,仿佛临水自照,分明看见其中除了爱意,还掺杂着太多东西。” “你并不为我而生,亦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谢樽说着,轻轻抚上了身侧的栏杆,他望着寂夜下零落的灯火,目光平静而温和:“我至今才知道,当年我们在这里许下‘山河永固,长乐未央’的心愿时,原来都只是给了一个众人期待,却苍白无力的标准答案而已。” 少年时的悠长岁月中,自由与天下皆在谢樽心中生长,让他迷茫困顿,不知究竟该何去何从,当年与陆景渊登塔远望许下诺言时,他其实一直深陷在这样的选择中难以自拔。 那时他尚未洗脱一身污泥,以为众人都光风霁月,自惭形秽于自己并不单纯的开始,全然不知那时尚且年幼的陆景渊,恐怕也只是察觉到众人的期待,趋利避害下作出的正确回应而已。
195 首页 上一页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