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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深

时间:2024-09-05 18:00:07  状态:完结  作者:薜荔藤萝

  “忍一忍。”江水深又说了一遍,随后他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就被划开。岳华浓这一瞬间干脆地失去了意识,但他定然是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因为再醒来时,床脚又多了一个人。

  “你起来了?”江水深说。

  “你们这动静,死人也吵醒了。”来人没好气地回答。“快点吧,我帮你按住他。”

  方才他的挣扎甚至扯松了脚踝的绳结。江水深二话不说,又是一刀下来,岳华浓感觉自己像砧板上拼死想翻身的鱼,被按得稳稳当当,紧接着江水深夹出了肉里的暗器,往旁边一扔。

  “是枚铁蒺藜。”他跟来人说。来人评论没淬毒挺好,他们此后还讨论了些什么,岳华浓断断续续的也听不清楚。他精神又开始涣散,盐水清洗伤口的疼痛也不能使他保持清醒,来人显然发现他已无力反抗,接下来就放开了对他的钳制,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赏。

  江水深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剩下的伤口,上药包扎,过来给岳华浓擦汗时发现他居然怔怔地睁着眼睛,于是正式介绍:“这位是百里疾,此地的主人,我小舅子。”又在百里疾发作之前及时补充,“曾经的。”

  百里疾仔细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岳华浓是吧,幸会。你怎么惹崔章了?崔章可不好惹。在座大家都吃过亏,正面冲突你未必输他,但与虎谋皮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没等江水深开口就飞快地说:“得了,天还没亮,我去睡个回笼觉。这账以后再算。”

  轻薄的窗纸终于被洪水一样的光线冲破,江水深收拾完毕,吹熄了灯烛,回过头来,明丽的晨曦之中,岳华浓还是睁着眼睛。岳华浓少有这样安分的时候,面容因失血和疲惫格外苍白,被泪水淹没的瞳仁不如平时清亮,却还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不后悔。”他说。

  江水深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伸手理了理他湿透的鬓发。“你无论多想要指月堂主的位子,都不该牵扯到冬凌。”

  他话说的自然很有道理,三岁孩子也该知晓。江水深并不追求先发制人,只严肃地说出三岁孩子也该知晓的话来,倒不是觉得他还不如三岁孩子。但岳华浓却突然联想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世上事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他偏过头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就因为我救过他吗?我曾经救过他,便不能利用他?”

  “就算你没救过他,也不能利用他。”江水深平静地说。“冬凌有多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我相信你做这个决定,必有一番挣扎。只是这结论,我不能苟同。”

  岳华浓盯着顶棚的木格。“我连你也可以利用,何况是他。”

  “你嫁祸冬凌自然最方便,冬凌早就反抗过何壁,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动机。”江水深说。“但你可曾想过冬凌背上这污名,会让他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每个字都不虚落,岳华浓听来却只觉轻飘得难以饶恕。“动机?污名?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何壁对冬凌做过什么?”

  江水深语气依旧岿然不动。“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冬凌刚来的时候,会主动爬上我的床。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岳华浓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心头隐隐的惧怕像水泡一样迅速膨胀。“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何壁?”

  江水深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从背后捅的那刀为什么会偏了半寸?”

  岳华浓狂笑起来。他深知江水深并不迟钝也并不愚蠢,但却总抱着他有所不知的希望,如今方明白他早已看穿,居高临下的抉择都基于对情势的充分判断,却正因此更显得面目可憎。他并不奢求江水深的理解,之所以掩藏这段不可示人的过去,是害怕江水深看轻他。如今的愤怒则越发包含了耻辱的意味,他竟希望江水深同情他!

  “你又要吵醒百里了。”笑声很快变为一串咳嗽,江水深待他平复后说。“还有冬凌。他也在这,跟你隔着一间屋子。”

  岳华浓见鬼似的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他谢罪?“

  “你现在是病人。”江水深说。岳华浓自然也明白这秋后算账的警告,他认命似的闭上眼;他话都已经挑明,江水深还不放弃要他认罪的荒谬希望。他毕竟跟江水深相识日久,总不能说到今天才发现此人的独断专行,他们不可能就这个话题达成什么共识,好在江水深至少不会为难一个病人,但江水深今天的花样俨然层出不穷。“虽然已经是早上了,我能跟你挤一挤吗?”

  “不行。”岳华浓说。但江水深这询问纯粹出于礼节,压根不需要他的批准,说话同时已经和衣靠在床头,这床相比之下却很逼仄,岳华浓顿时无路可退,冷笑道:“一个动弹不得的病人罢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江水深打了个哈欠,整个人当真松弛下来。“你是想借崔章之手杀了何壁?”

  “主要是何其繁,他起了疑心。”岳华浓倒也爽快。“他们三个人送何壁回指月堂,何其繁雇了两辆车,有可能是想兵分两路,以己身作为诱饵。但何壁那边我也有安排。”他立刻补上一句。“我说过我不后悔,引狼入室或者螳螂捕蝉之类的教训一概请免。”

  江水深声调稍微提高了一点。“你连何其繁也要杀?”

  “本来没这个打算。”岳华浓说,他也奇怪江水深到现在还能对他的手段感到吃惊。“还不是拜你所赐。”

  江水深终于想到了什么。“那你是不是也应该将我杀了?”

  “等我养好伤。”岳华浓说。“你若想制裁我,最好是趁现在。”

  江水深无奈地笑了笑,他也是有点撑不住了。“不用那么麻烦。”

  岳华浓还在琢磨这话的意思,江水深竟然已经睡着了,说昏过去可能更为准确,一时间身边只余他略显浊重的呼吸,只凭这单调的节奏就想把他困锁在狭小的空间内。岳华浓愕然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一时恶向胆边生,伸腿就想给他踹下床,结果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闭上眼,尽可能地朝里挪了挪,蜷缩起来。

  黄昏时分,家家门户大敞,到处是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欢声笑语。百里疾倚门而立,脸上写满愁苦,那表情就好似盼着什么人归来的思妇一般。

  这当然是不可能。实际上他自己都很想逃走,虽然昨天他才回来,在远游病再次发作之前理应好好休整。

  身后江水深走来,煞风景地打断他的冥思。“冬凌呢?”

  百里疾好似没听见,一个极有气势的反问:“岳华浓呢?醒了?”

  江水深:“醒了。冬凌呢?”

  百里疾不答,半天幽幽地说了一句:“你现在口味是这样了。”

  江水深顿感不妙。“请教这位兄台,我口味应该是什么样?”

  百里疾:“不知道,但这位跟我姐除了美貌外没半点共同之处,连美貌也不是一个方向。你看上他哪里?看上他折腾?”

  饶是身经百战如江水深,眼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不算折腾。”

  “别误会,我不是对男的有什么意见。”百里疾说。“我只是单纯地希望你孤独终老。”

  江水深不为所动:“承你吉言。冬凌呢?”

  百里疾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我真是不忍心给你看。正当你们打情骂俏、如胶似漆的时候,你的小尾巴已经黯然离去。”

  江水深顾不得追究他监护的责任,一把抢过来,看那字条上写着干巴巴的两句:我先回去了,先生勿念。他抓住百里疾肩膀:“就这一张纸?”

  百里疾本能的就开始推卸:“怎么你还要他写十车?孩子说得很明白了,他看你太忙,就自己回家,你不用惦记。其实我去睡回笼觉时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虽然有点肿,精神倒是不坏。我中午还带他吃了饭呢,吃了好几碗,有说有笑的。又不是给人绑走的。”

  江水深望向城外,眉头皱成了死结。百里疾虽然不明就里,但立刻抓住机会添油加醋。“你现在是不是也尝到拖家带口的滋味了。”

  江水深看了他两眼,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进门。百里疾拽住他。“等等,这还有封信。”他朝院里扬了扬下巴。“是给那位的。”

  “是何其繁的信。”岳华浓说,他已经坐了起来。“惜芳菲差人送来的。何其繁只字未提何壁和其他人的情况,并问我是否要回指月堂去。”

  他将信放回封中,何其繁惯用的信笺颜色不是桃红就是李白,洒金纹彩,暗香浮动,猛一见还以为是情书。“所以何壁跟何其繁都没死。你高兴了?”

  江水深道:“你很失望?”

  岳华浓道:“不会,反正自从你横插一杠子进来,我就一直在倒霉。”他很无所谓的下了床,拒绝江水深帮助,单脚跳到桌旁坐下,摆弄桌上的笔墨,考虑起回信的措辞。

  “你要回指月堂吗?”江水深问。

  岳华浓摇头。“我这个样子回哪里去?何其繁也未必说了实话。说不定只是引我入彀。若真是如此,很不简单了——他可不擅长说谎。”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也会尽快离开此处,崔章灭口不成,说不定还在伺机而动,不能再给你小舅子添乱。”

  “多虑了。”江水深说。“百里的债,我还得起。”

  “你的债我却未必还得起。”岳华浓说。“不过我也不打算还了,都你活该。你快回去吧,冬凌还在等你呢。虽然要我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他能有什么危险?我就是他最大的危险。”

  江水深站在他身旁,手按在他肩上。“你跟我一起回去。”

  岳华浓长叹一声。“不,不,江水深,江大夫,你哪怕完全不要考虑我;你考虑一下冬凌的心情。冬凌为了躲我都不告而别了,我还要特地往他眼前晃?”

  他突然也察觉到不对,自嘲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说这话是不是很可笑?”

  江水深道:“不可笑。但是你不能躲他一辈子。”

  “谁说的,我就躲他一辈子。”

  江水深很执着。“你如果还想见我,就不能躲他一辈子。”

  岳华浓咬牙笑道:“那就连你也不见。我为什么非得见你不可?“

  “你要换药。”江水深指出。

  “这事谁都能干,不必麻烦江大夫。”岳华浓说。“何况我要静养,很不适宜奔波。放心吧,至少我拖着这条腿,是很难干出什么你不乐见的事了。“

  江水深居然真的考虑了一下。“那你要去找谁,惜夫人吗?”

  “其实我跟惜芳菲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岳华浓说,他之前都小心掩饰,现在又判若两人地直白,仿佛一道处心积虑遮盖的疤痕,暴露之后就丝毫不再避讳,甚至还主动示人,借此观察对方或厌恶或尴尬的反应,几乎有种恶毒的快感。“托何壁的福,我这辈子难跟女人成事了。是惜芳菲在可怜我。我跟她在床上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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