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开。”江水深说。“我自以为替天行道,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是人就会犯错。”百里疾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概不能免。先给自己找过借口开脱,遇事才知道体谅他人难处。你接受不了,因为你就没当自己是人。你当自己是神仙。” “你这话早说给我听多好。”江水深说。“振聋发聩。” “朝闻道夕死可矣。”百里疾说,“你现在痛改前非也不晚。” “受教了,你当时就算说了也是对牛弹琴。”江水深说。“你要问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段时日我现在全然想不起来,好似一场梦。每天只是喝酒,在外面喝,回家接着喝,喝到烂醉如泥,人事不知。阿捷也不抱怨,只是坐在一旁。我猜她不肯承认自己看错了人,她一直在等。而我只是越发丑态毕露。直到有一天,我做了她无法原谅的事。” 百里疾反应极快:“你对她动手了?”江水深的生命长度视回答而定。 “不是。”江水深说。“有一天我试图自尽。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结束这一切。我没成功,喝醉之后人干什么也不很容易,刀都对不准地方。然后被她撞见。她那个时候大概就对我彻底失望了。” “你活该。”百里疾说,但右手好歹是从刀柄上收回。 “是的。”江水深说。“她走之后,我连醉了三天,有一天醒过来,是躺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泥塘里,被打得鼻青脸肿。我那时候突然恢复了神志。或许我自暴自弃,只是做给她看的,或许连死也只是做给她看的。她能容忍我软弱。但我终究只想着自己。” 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井边,百里疾把瓢里的水倒在他手上。江水深突然想起来:“你来的正好。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去得太久了,可能要麻烦你给这些药草浇浇水。” 百里疾:“这事我看你交代给山里的小道士更合适呢。但你多少年不挪窝了,怎么突然想出去?是想散心?需要我给你介绍附近的名山大川吗?” 江水深:“没有。观器楼的楼主挹盈虚邀我八月十三时去他那里一趟。” 百里疾皱眉:“八月十三?” “范玉歆的忌日。”江水深说。他同时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百里疾的刀也好,手也好,都完全配得上这个名字。他被结结实实的泼了一脸水。 第 13 章 解三声入睡之前,听见有人敲他的窗户。 观器楼面积很大,里面也是自成法度,闹市之中赫然一番天地,这财力比指月堂只增不减。他和崔章这么多年混下来,自然不用跟着年轻弟子睡通铺,两人都是独门独院,甚至还分配专人打扫。但他自打被禁足之后,就自动自发搬到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苦行僧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屋里只有一桌一榻,偶尔有个老鼠排解寂寞。愿意为他私相授受的师弟相当不少,解三声干脆就请他们都不要来。 虽然如此,无法否认这时候有某个勇敢之人偷溜过来给他送夜宵的可能性。解三声叹了口气,拉开小屋松动的门栓,出来之前先低头看看门口有没有摆着什么盘碗之类。 什么都没有。解三声抬起头稍一张望,一个人站在墙角的核桃树下,对他笑了一笑。 解三声脑子轰的一声。那人转身就跑。解三声拔腿就追。那人似非常熟悉园中的路径,在建造时力求半遮半掩,从而障碍层出不穷的排布之中,娴熟地左弯右转,时隐时现,没撞到一棵树,一块假山石。纵使解三声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也不能借此很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前方葡萄架后面是一个死角,解三声非常清楚。到了这里还想跳墙或者钻洞,都不可能。那人也并无慌乱之状,他猛然停步,回身,出剑。 解三声在等的当然就是一剑。 他闭上眼也看得见这一剑。这两个月来他枯坐斗室之中,心中无数次反复推演的,应对的,解破的,无非就是这一剑。 他还记得对方的剑何等锋利。解三声避免了双剑相交,剑锋顺着剑刃上滑,直刺对方握剑的手腕。这一剑不会就此结束。连绵不绝的后招像流畅之极的笔锋,一气在纸上蜿蜒而下,随后重重一顿。 他们仍旧相对而立,只有几点白色花瓣迟疑地飘下。桂树的香气像冲破堤坝的洪水猛然爆发开来,解三声差点捂住鼻子。 “我手中的剑不是两不厌。”那人说。“你若非如此谨慎……” “也没有什么不同。”解三声说。他这时候发现这个人他是认识的,虽然他不曾主动将这张脸和令他魂牵梦萦的小偷联系在一起。“果然是你。” 岳华浓微笑道:“是我。”严格说来,他们只公开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人山人海的场合。但此时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老友。虽然这个时间段观器楼绝大部分人都处于沉睡之中,他们谈话的这个地点也很隐蔽,但岳华浓的镇定还是让解三声感到疑惑。或者他剑上确实略逊一筹,但他不以为岳华浓此刻仍有来去自如的自信。 “你不是还在禁足吗?”反倒岳华浓先问他。“贵派法度森严,这自家院子里晃一圈,不算打破禁令吧?” 难道这就是你引我出来的目的?解三声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坦诚相告。“巧了,楼主刚吩咐下来,我的禁足之令只到今日为止。” “已经过了午夜。”岳华浓点头。“看来楼主气消得很快。” 纵使老实如解三声,也不免产生一种号召全门派上下将他当场捉拿的冲动。“我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得罪过阁下。” “误会了,你我无冤无仇。”岳华浓连忙解释。“你本就无辜受累,我真心为你高兴。只是贵派崔师兄是否也这么高兴,就不得而知。” 他每句倒都很诚实,已经脱离了挑拨的范畴,成了明目张胆的控告,解三声只有苦笑。“师尊肯网开一面,是希望我戴罪立功。阁下若肯物归原主,倒是省了许多纠缠。” 岳华浓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话音未落,解三声手已伸到他面前。“东西。” 岳华浓:“没带。” 解三声:“难道你物归原主尚有条件?” 岳华浓道:“有。我上次夜闯藏剑楼,全凭崔章暗中襄助。故意挑你值班的时候,他意图你当然也有数。我的条件就是和你一同面见楼主,将此事详细禀告。崔章狡猾,不会留下把柄,我身为人证,由不得他抵赖。” 解三声并不显得讶异。“看来你二人合作关系已经破裂。” 岳华浓笑道:“算是吧。现在楼主解除你禁足,你第一件事也必定是来找我,里应外合的勾当迟早败露,崔章必定更加焦急想要灭口。我先下手为强,也算是自保。” 解三声犹豫了一下。“楼主如何处置你,我不敢保证。” “这你不必担心。”岳华浓有些意外地说。解三声竟还念及他这罪魁的下场,让他忽然觉得不习惯。人何以对与自己无干,甚或坑害过自己的人还抱着善意呢,难道也只是一种本能罢了?“我既然敢面见楼主,自有准备。或者他老人家看在我帮贵派清理门户的份上,愿意放我一马。”他开个玩笑。 “以师尊的脾气,这事没那么简单。”解三声摇头。“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没有当初,也就没有今日。”岳华浓说了一句废话。“素闻观器楼主雷厉风行,深谋善断。纵然崔章善于逢迎,铁证如山之下,不至于放任崔章胡作非为吧?或者也胡乱关他两个月,怕你坐大,再放出来跟你互相制衡?”他一不小心又说溜了嘴,连忙举手。“别动怒,我只是一个胡说八道的外人。但观器楼迟迟不点选下任楼主,流言蜚语只会比这更难听。如果这样都不能拔除崔章,则贵楼主有生之年还想不想退位让贤,就值得怀疑。” 解三声不像是头一次听见这些诋毁,只淡淡道:“无妨。师尊并非贪恋权位,可能因为我和崔师兄都不是他中意的人选。” 岳华浓道:“哦?在下见识短浅,贵派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英才?” “很久以前了。”解三声说。“我曾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师兄,名叫范玉歆。” 江水深到达寒烟渚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晚些。 江边景色,大片重复。星星点点半浸入水的汀洲,看上去都完全一样。故地重游时隔太久,江水深对寻路不是特别的擅长,他一边走一边找,最后停下也不是因为找到了记忆中的目的地,只是因为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多。 这连绵不绝的寥落芦花并不吸引人,但很适合藏人。开始只是稀疏的分布,偶尔路过一个全副武装的渔翁,江水深并不在意。但是从某个地方开始,像是惊起了一窝隐蔽的野鸭子,动静就越来越大。 这些人毫无顾忌地跟在他身后,或者从侧面、从身前包抄而来,显然越来越不担忧会暴露。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跟踪,是在这个最合适的,确定猎物已插翅难飞的地点一同出现。 这些人打扮装束均很普通。除了渔翁头上的斗笠太大遮住了脸,也没人想着蒙面作为掩饰。杀手隐藏身份除了方便行事,更多的可能是出于一种不拖累雇主的职业素养。但江水深哪怕比现在愚蠢一万倍,也不至于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 十二个人。 单看数字,并不发生很紧张的气氛。这还远达不到江湖高手以一敌百的标准,哪怕其中可商榷的余地很大。这百只是一个泛指,也并不要求质量,一百个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和一百个练家好手当然不能相提并论。所谓敌也不是强求将这百都杀光之意(如真杀光了,很可能在声名鹊起之余带来一些负面效应),某些情况下,只要短期内不落下风,甚或只要全身而退就可符合这一灵活的语境,毕竟哪怕是从一百个三脚猫的包围中脱出,也证明此人必有过人之处,即使不是过人的才能,也是过人的运气。 但江水深不会脱逃。 他本来就是应邀来此。跟他约好的人还没有出现,他怎么能逃? 而且他没有剑。 一寸长一寸强,绝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可能有些人擅于掌法或内功,即使飞花摘叶也能使出利刃一般的力量,但很难说如果请他们直接使用利刃,就不会发挥出更大的力量。手无寸铁的江水深,除了自保之外不适合追求更高的目标。 但如果江水深确有自保之外的余力呢? 他不能杀人。 “你居然真不杀人。”崔章惊奇地说。“我以为你开玩笑呢。” 混乱的场面稍作平息,江水深依旧站着,只是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他周遭有几个人倒在地上,短时间内难以再造成威胁。但更多的人只是被暂时逼退,刀剑仍握在手中,重整旗鼓,谨慎地,慢慢地向他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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