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年幼,尚不能独自出宫,于是总要隔上小半个月,纪渊才能有人陪伴着出宫去。 每每出宫,必是最快乐的,纪含会拉着他去逛集市,会带他在敬王府里捉迷藏,即使是教他读书认字也是最快乐的。 后来自己长大了,行动更自由些,在敬王府遇上了另一个新哥哥,远看身形与纪含相似,可谢霖比纪含更温柔,也更宠他。 纪渊于是更加频繁地出宫,后面甚至干脆在敬王府小住,旁人都说他与纪含关系甚好,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此频繁地相见是为了什么——他在确认他们活着。 从很小很小开始,纪渊便在担心自己身边亲近的人突然死去。 按照道理来说,皇后暴毙时纪渊甚小,不该有什么记忆,可他就是有了这样天然的恐惧,自己被一个人留在宫里时,他会在夜晚悄悄点灯,接着凝视那跳动的烛火,幻想纪含若是死了,他该怎么办。 纪含要他好好练字,有时自己偷懒,该做的功课都随意涂鸦成各种各样的王八,可若是纪含死了,他会日日练好满帖的正楷,烧给纪含,纪含要他背诵功课,可他很是厌烦那些之乎者也,往往撒个娇就逃跑,可若是纪含死了,他会日日跪在纪含坟前,给他背诵。 纪含要他勤练武功,他讨厌日晒讨厌刮风,装病逃练再拿手不过,可若是纪含死了,他会日日在他坟前练剑,不论风吹雨淋。 年幼的纪渊会一直盯着那烛火,烛火炙热明亮,一夜看过去,眼睛泪流不止,他就装作是做了噩梦,哭成这样。 而在与谢霖亲近之后,纪渊也开始担心谢霖忽然死去,但在那些杞人忧天的幻想里,他想不到若是谢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谢霖不要求他练字、诵读和武功,谢霖仿佛什么也不要,纪渊想了很多个晚上,蜡烛融了一根又一根,也想不到若是谢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若是谢霖死了,只剩下自己一人在这世间,该怎么办呢?如何独活? 实在是太难的一个问题了。 不过倒也有解决办法。自己也去死。 小纪渊盯着烛火,幻想着谢霖若是死了,自己就去他坟边刨一个坑,然后死在他旁边。 割腕、服药、火烧,他希望自己可以没什么痛苦地与谢霖一起死去,但世上没有那样完美的事情。 那疼一点就疼一点吧,反正他没办法自己活下去。 不过好在谁都没死,纪渊每一次从出宫,都能见到全须全尾的纪含和谢霖,每一次他都在心中惊喜,每一次他都是死里逃生。 如果梦境就在这里结束,那是十足十的美梦,可这场如诅咒般禁锢着纪渊的噩梦,终于还是继续了下去。 那是纪渊已入学堂,进出自由,同往常一样,散学后他向敬王府走去,大约是刚下过雨的天气,还有些阴,不过空气清新,十分凉爽。 行人步履匆匆,不知为何而急。 转过街去,敬王府立在街角,远远遥望一切如常,可纪渊却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于是跑了上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王府门前有两尊石狮,左雄右雌,远看看不清,可走进了看却已是被完全破坏,左侧雄狮的下巴像被人砍掉一半,徒留上半嘴唇,右侧雌狮的额头被人削去,剩下一瓣左眼,脚下踩着幼狮的爪子也不翼而飞,光秃秃的剩下一个幼狮。 石狮是何其坚硬的物件,怎么会被人伤成这样,而且伤处似有寓意,虽是死物,却也叫人心底发寒。 眼前的大门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吱呀摇晃,纪渊忽然有些不敢推门进去,犹豫间,一老翁开门走了出来。 “殿下,您回来了。” 老翁是敬王府管家,与纪渊也算相熟,见到熟人,纪渊一颗心算是稍微平缓了些,问道: “这石狮是什么情况?” 老人有些疑惑的样子,支吾答道:“这……老夫也不知道。” 纪渊无心多问,着急要见到纪含和谢霖,往日这个时间他们总会出来迎接,可今日却不见二人身影。 “皇兄和谢霖哥哥呢?” “就在屋里。” 纪渊跑着去了,一路上王府景象如常,下人们也都神态自若,与往日别无二致,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他稍微平静下来,可步履不停,直到到了门前,要推门时,忽然胸口一痛,接着心如擂鼓,像有神在耳边低吟: “别开门……别进去……别看。” 纪渊停下手上动作,环顾四周,却不知这忽然的心慌是何处而来。 跟着他的管家终于追了上来,却见人停在门前发呆,出声问道: “殿下,怎么了?” 纪渊惊醒,回头说道:“没什么,皇兄和哥哥在里面是吗?” “是。” “那就好。”他推开了门。 屋内,一派寂静。 光线晦暗,隐约看到人影,纪渊稍微放心,再向前两步,绕过那青葱的山水屏风,终于见到了人,却呆立原地,血脉凝滞。 纪含和谢霖正坐在榻上,一副对弈的样子。 只是纪含没了下巴,谢霖没了右眼,左侧肩膀处空空如也,左臂不知何踪。 两人一动不动,伤口处血肉模糊,可室内却没有多余的血液,甚至空气中还是雨后的芬芳。 一切都如此诡异。 纪渊挪腾上前,碰了碰谢霖,人身已是冰凉僵硬,稍一碰便歪倒,滚到纪渊身边,脑袋也掉了下来,剩下的一只眼睛对上纪渊视线,浅色瞳眸望不到底。 这场面有些眼熟,仿佛自己曾经挥刀在战场上砍杀,谢霖的脑袋也是这样掉了下来。 可时间又是不对的,纪渊头痛欲裂,不该这样,不应该这样。 明明还没到冬季围猎,还没到纪含刺杀,怎么人现在就没了呢? 适才那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看吧,让你别开门——别进去——别看——是谁不让我看呢? 心脏和头脑要炸裂开来,纪渊抱着脑袋,想弯腰下去,却又对上了谢霖死鱼一样的独目,踉跄两步,又不小心将纪含碰掉,支离破碎,四肢从衣服中脱离出来,每一处伤口都清晰可见。 空气中的泥土芬芳终于没了,浓稠的血腥味涌了上来,却不像是来自尸体,而是发自肺腑,将要呕吐。 纪渊夺门而出,就在推门的一刹那,他想明白了是谁在劝阻他——是过去的自己——这是一个重复过无数次的噩梦,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如此,所以不要开门,但开门了也无所谓,只要梦醒,一切就过去了。只要梦醒。梦醒。 推门,奔出,或许眼前又是一切如故的敬王府,只要醒过来,噩梦中的残局便不存在,纪含和谢霖仍会在门口等着他散学,三人再一起用晚膳,聊天,下棋…… 可开了门,眼前却是另一些人的尸体。 游筠、阿福、左闻丘、陈定和、纪廿、宋梓明、甚至是父皇……还有许多宫女、太监、侍卫、百姓……敬王府变成了一片血狱,那些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人都以各式各样的死状横陈在他面前。 浓稠的血腥气愈发上涌,在他体内翻滚,纪渊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尸海间,一口血喷涌而出。 纪渊惊醒,扶着床边就开始吐,梦中的血腥化为了实物,如一只大手拧着他的肠胃。 门外守候的德顺冲了进来,抱着痰盂接,看到纪渊先是呕血,浓稠的暗红色一直漫过盆底,才稍微缓了过来。 德顺将帕子递过去,小心观察着纪渊的神色,可皇帝只是擦了擦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望了眼窗外天色,说道:“也该起了。” 接着就是起身,同往日一样,不需要旁人伺候,纪渊自己起身换了朝服,行动如常,只有在系腰带时又问了一句:“我睡了多久?” “回皇上的话,您睡了一炷香时间。” 德顺在他起身穿衣的时候就想劝他多休息一下,先是从楼梯上跌昏过去,刚送回安神殿没一会就醒了,太医嘱咐多休息,铁人打的身子这样也吃不消,可皇上却像是忘记自己摔过一样直接开始换衣,虽然面无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所以德顺没敢开口,只能顺从着。 纪渊在心底小小“啊”了一声。 一炷香时间,居然做了那么久的梦。 他不是不累,只是不敢闭眼,只要一合眼,那些人的死状便重新浮现在眼前,血腥味若隐若现,肠胃又纠结起来。 可这个样子,他连思念谢霖都做不到。 他迈出门槛,先去了朝政殿,众臣言语昏昏,不知怎么,居然有些听不清楚,只好尽可能地一一批复了,回御书房的时候,赵星含又来,交代了一些事情,再告诉了纪渊这两天游筠的状况。 “虽然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可游大人闹得厉害,就要离开。” “嗯。” “前些日子还叫他跑了出去,幸亏抓了回来。” “嗯,”纪渊摆摆头,赵星含明明离他很近,却还是听不真切,“你查清楚了,就带他来见朕。” “嗻。”赵星含略带担忧地望着纪渊,他服侍两朝皇帝,也见过纪渊幼时,多少有些感情,德顺不敢说的话,他倒是不怎么怕,于是开口道:“皇上,您注意身体,如果不舒服的话,请太医来看看吧。” 纪渊点头应了,不像放在心上,赵星含只好在自己退下后,自作主张地传了太医,并且嘱咐德顺,多劝纪渊休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很多周三超绝赶榜人!
第96章 希望 纪廿宫变期间,游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即使他拒绝了一切封赏,但朝中人士多少知道这位混迹于几位亲贵之间的游大人,毕竟难保哪天会摇身一变成为圣上身边的红人,可谁都没想到的是——游筠居然被软禁了起来。 皇帝下令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先让限制着游筠的行动,于是下人们也不敢懈怠,非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甚至还准备了婢子小唱,就等游大人传唤。按理来讲,游筠之前在戏院久住,差不多也是类似的日子,却没想到这人被关起来的第一天就炸了锅,闹着要出去,打砸了室内所有可见的摆设,等安静下来的时候进去一瞧,人已经不见了,不过没跑多远,又被赵星含抓了回来。 这次再被带到纪渊面前,游筠便不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重重地朝皇帝啐了一口,怒道:“你抓我做什么!” 纪渊坐在上首,重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前些天多亏是赵星含擅自叫了太医来,彼时纪渊已浑身高热,不知怎得影响了耳朵,就连太医离近说话也听不太清,被德顺好歹劝着回了安神殿休息,却是一躺下便死气沉沉的,可能是听不清人讲话,自己也少有开口,但又不睡,只睁着眼发呆。太医以为纪渊失眠,于是加重了安神的药物,却被德顺发现纪渊在困的时候强掐自己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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