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青尘道:“甚好。大师的失眠之症,治好了吗?” 那和尚微笑摇头,乍看与皱纹无异的一对小眼睛里射出骇人的精光。 “本来是好了。”他说。“十五年来打坐诵经,自以为悉已清净,永离盖缠。只是踏上此岛一刹,种种刀山镬汤,寒冰剑树,纷纷卷土重来。佛言一切诸法是解脱相,不知施主是否愿助贫僧证此解脱法门?” 奚青尘笑道:“安敢不从。” 他慢慢将剑抽出。真正的长逐剑早已断在暗陀罗剑下,只是从此之后他每一柄剑,都名长逐。“大师若要找我解心中疑惑,我不敢推辞。大师要父债子还,我不敢苟同——我可是一文钱也不欠你的。”
章五 无畏 寄白石也是拂袖而去之后才考虑到这个怎么离开的问题,虽然说走就走很潇洒,但游到对岸可能就连师无畏也并不会感觉那么潇洒,幸好他到江边时,恰巧有一个和尚下船,送他来的小舟正要回对岸去。寄白石搭上了这趟便船,船夫问他要去什么地方,他才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他突然笑出声来:他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私自逃下山,走投无路不说,还遇上之前曾打败过的仇家,差点就死在那个平平无奇的雨夜。如今他剑不能寸进,又不会做人,这一年真可称得上毫无建树,但却又自由了。 他下了船,信步走进城中。正是华灯初上时候,街头颇为喧闹,寄白石目不斜视的穿过人群,走到他喜欢的一家小店。他先要了酒,冰冷的酒液入喉,仿佛一道火焰淌过,冻结的腑脏只觉得温暖。突然他听到有人说:“寄少侠,你怎会在此?” 寄白石循声望去,看到南亭站在门口,禅杖上挂着一串佛珠,仍是那副风尘仆仆的行者打扮。几日之前他初见此人时,还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警惕,现在想起来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只觉得好笑。他朝南亭招招手,后者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寄白石给他也斟上一杯酒:“大师要来一杯吗?” 南亭摇了摇头。“是青尘让你来的?” 寄白石本已熄灭的怒火又蹿了起来。 “我自己有脚。”他气势汹汹地说。“想去哪里,无需受谁的指使。” 南亭道:“抱歉,是我失言了。”他虽觉惊讶,但并不追究,只是微微一笑。“贫僧上次走得匆忙,一直没有对寄少侠说谢。” 寄白石道:“你谢我什么?” 南亭道:“多谢你这一年来照顾青尘。” 寄白石简直想求他闭嘴,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三个字就是奚青尘,哪怕南亭提起他是很自然的。他理当拍案而起,或者落荒而逃,但可能出于一种本能的对修行之人的敬畏,可能是血液里扩散开来的酒意麻痹了他的唇舌,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甚至没想起来要反驳。 南亭道:“青尘年少时,争强好胜。焚膏继晷,誓要做剑上第一。可惜他家传心法与他禀赋并不相合,后来他练功过度,伤了经脉,一直耿耿于怀。”他一直观察寄白石神色,便停住话头。“抱歉,青尘似不曾对你提起这些,那又是我失言了。” 寄白石道:“大师很容易失言吗?” 南亭:“是贫僧修行不到家。” 寄白石笑了一声。“无妨。只是你这谢意我无福消受。我已经不会再回那座岛上了。大师如果想去的话倒是可以去,不过今天怕是贵同门已经捷足先登了。” 南亭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形便如一座宝塔,黑影将他整个罩住,急问道:“什么同门?” 寄白石愕然,不知道是何处触怒了这尊大佛,一团混乱的回忆中,只觉得那擦肩而过的印象也不可靠起来。“……我离岛时,恰逢一个和尚下船。” 南亭顿足道:“怎会如此!”拿起禅杖,大步流星便朝门外走去。寄白石反射性地站起身,跟上一步又觉得不妥,犹自嘴硬道:“一个老僧而已,有什么可担心的?” 南亭厉声道:“你不该在这时候离开他身边的。他已经不能用剑了!” “谁说我不能用剑了?”奚青尘说。他就一次一次地举剑朝奚长逐冲过去,直到奚长逐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为止。晚上大家都睡了,南亭爬起来,去找奚青尘。他怀着愚蠢的不祥预感,先从水边找起,结果奚青尘在他找到的最后一个地方,即山顶的古塔。爬上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露水深重,胳膊腿上都是被蚊虫咬出的红点。奚青尘说:“我恨他。”南亭说:“嗯。”奚青尘说:“嗯是什么意思?” 南亭说:“也许你是可以再用剑的。” 这不是一句廉价的,口是心非的安慰(奇迹总会发生,不要放弃希望!)。南亭年少起就老成持重,十五已经像五十,因此发言比旁人显得更有分量,无论多么毫无根据,都不像一个祈祷,更像一个预测。这中间有他的私心。不是对于奚青尘的不忍促使他说谎。他是预见到他自己的命运。 奚青尘哼了一声。“你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的恶毒肤浅到南亭无法为之生气。他只感觉可怜。奚青尘今生若不能用剑,他只会觉得惋惜,并不会觉得可怜,但即便到了这个地步,这种笨拙也不是奚青尘应有的。至少是那时候的南亭认为奚青尘所不应有的。因此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看发白的月亮完全溶解在暗淡的晨雾中,耐心地等待一个道歉。 又开始了。那种分筋错骨一般的剧痛,在他四肢百骸里流窜。说意志,多么可笑,他全部的意志,仅能够支撑他不倒下,虽然他其实已经可以倒下了;眼前滔天血海已经消失,耳畔只有自己错乱不堪的心跳和刀割一般吃力的呼吸。他只是不想承认,漫长的休养生息,从头开始的空白,失而复得的喜悦,他每一步都足够小心翼翼,力图避免重蹈过去的覆辙,他自认为已经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直到今天,所有东山再起的跃跃欲试,都在这十倍重返的剧痛中土崩瓦解。到底为什么?他想。我这次做错什么了?还是说我无论做什么,最终都只会到达这唯一的终点? 一声巨响,寄白石猛然惊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指关节还痛得要命,好像打了墙一拳,他定了定神,才意识到是自己趴在桌上睡着,梦中一个激灵把短檠挥落。窗外月色出奇的好,透过窗棂在地下浮出淡淡的乳白,他等眼睛适应一会,弯腰拾起灯,油都洒尽了。他摸黑走到橱柜跟前,取出一支蜡烛点上,又回到床前。重新明晰起来的视野里,奚青尘正对他微笑着。 “白石。”奚青尘说,好像觉得寄白石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完全不记得他们不久之前还有过争执。“什么时辰了。” 他似乎是想起身,但连抬头都吃力,寄白石揽过他肩膀想扶他坐起来,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立刻发现这具身体的温热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将手背贴上奚青尘额头,不出所料,烫得吓人,于是他当机立断把此人又按了回去,塞好被角,准备去弄点冷水,起身时却感到轻微的阻力。他低头看着奚青尘拽住他衣角的手。 “你在发烧。”寄白石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这我知道。”奚青尘说。“一时半会死不了。左印堂呢?“ 他目光实在太过炽烈,寄白石茫然不能领会,半天才想到奚青尘指的可能是那个老僧。“那人断了一条手臂,受伤很重。你那位和尚师兄把他带走了,一时半会……不一定死不了。” 奚青尘眨了眨眼。 “这样。”他说。“我以为我能赢。“ 寄白石指出:“你不仅赢了,还几乎将他杀了。” 奚青尘检讨:“我当时不能自已。我讨厌别人拿他过去的事情来找我。还有就是因为白石你突然走掉,害得我方寸大乱。” 寄白石:“……骗人。” 奚青尘叫冤:“真没有,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倒给我讲讲。” 寄白石把头一梗,嘴唇绷成一条顽固的直线。奚青尘笑了笑,仿佛柴薪一气燃尽,眼里那道绚丽骇人的光焰也渐渐暗淡下来。 “抱歉,白石,”他柔声说,“我想要那把剑。暗陀罗有一把剑,斩断的神兵利器不知凡几。我想要见识他的剑。但我怕来不及了……” 寄白石打断他。“你什么都不会错过的。” 奚青尘道:“也许吧。毕竟我已经等了这么久,连你都等到了。”他闭上眼睛,陷入沉思。“在碰到你之前,我好像没有这么急于求成。那时候,见你浑身浴血,几乎不能动了,还是不肯松手。只要你握着剑,他们便不敢上前。恐怕你那时候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六识俱灭,唯余剑在。我想怎么有这样的人……” 寄白石:“让你感到放心吗?” 奚青尘:“是呀。白石不会碎。我折过一次,就脆了。” 他声音慢慢低下去,终于轻不可察。寄白石听了一会他细微的呼吸声,将那只手放回被中,细长的骨节几乎冻成透明。他在门口停下步子,并不回头,漠然地听着奚青尘颠三倒四的梦呓。(“南亭。你为什么不用剑了?你在剑上早已远胜于我,有朝一日或许也远胜过他。你放弃剑,是想看他的剑在我手里断绝吗?”) 师无畏一回到望江楼,就觉得不对。这本是一个乏善可陈的下午,还没到饭点,店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长凳叠起来靠在墙边,刚洒过水的地面泛着支离破碎的虹彩,伙计早已溜号,掌柜在柜台后打盹。唯一可称得上与这景象有点扞格的,就是楼梯旁站着的那个和尚。这当然不是说和尚出现在酒楼,就是多么天理不容的事情。这个和尚就算在和尚中也极其地出众,部分因为他的体型,还有部分则是师无畏的错觉:那和尚朝他转过身来时,他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手中握的是一柄剑。 “敢问大师法号?” 那和尚道:“贫僧南亭。施主可是师无畏?” 师无畏点了点头。“大师难道是为我而来的吗?” 南亭道:“正是。”他单刀直入。“施主与奚青尘有一战之约,还记得吗?” 师无畏道:“记得。”他走到放着茶壶的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伤好了?” 南亭道:“没有。不如说反而更差了。” 师无畏:“所以他托你来,告诉我约定推迟,或者取消?” 南亭道:“是贫僧自作主张。” 师无畏好奇地盯着他,一瞬间脑子里掠过很多联想。但他本着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没有继续发散。这和尚仍旧笔挺地站着,威严刚猛,又圆融无碍。你想吃他,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下口。 “那不能。”他终于说。“我来此地,本不是为了他。但现在,好像只是为了他。除非你也持剑——你会用剑吗?” 南亭道:“贫僧不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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