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落在宋诀陵眉睫,被他眨眼抖去,他说:“啊、是季侯爷赠我的新婚礼物。” 新婚礼物?还是季徯秩送的? 那二人闻言大气不敢出,皆收了声,小心翼翼地看起宋诀陵的脸色来。 那宋诀陵却像是很不在意,只敛着凤目,笑说:“穗子是我给亲自挑了挂上去的……不过这紫棠玉和那檀红穗子似乎不甚搭配。” 竟还笑了? 那二人更觉得肉颤心惊,便忙忙挑开话头。燕绥淮说:“咱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怎么柴晏还没回来呢?” “柴晏么?”宋诀陵口气冷淡,“他可是到乾州借火铳去了?” 燕绥淮并不否认,只用拇指摩挲俞雪棠手上那毛糙的辔绳,俄顷才咕哝道:“他这是为了咱们好,又不是干了错事。待他回来,你若是胆敢责罚他,老子可要和你急眼!!” “他比你能干。”宋诀陵很是眷恋地将手中玉佩收了回去,说,“我没有道理罚他。” 燕绥淮还要骂他腔调不善,恰遇栾汜小跑上前给他们分饼填肚子。然三人虽是道谢着接过,却皆没甚胃口。 宋诀陵打量了那似是嚼蜡的燕俞二人几眼,挂上许久未见的朗笑,说: “我的断头饭,大家伙倒是赏个面子欢喜点吃啊!”
第180章 北境花 正是那大饼嚼完后不久,宋诀陵等人跨上高马,抬手示意后列弓手放箭。 火药鞭箭毫无节制地投向那兵营,逼出了其间不少惊慌应战的秦兵。 凤目扫过那遭火焚而照旧静谧不已的营帐,那眸子的主儿却依旧是无动于衷模样。 他清楚,如今柴晏从乾州搬来的火铳未到,他们手上的火药仅可支撑他们再打一回猛攻。 面前这营如今压着悉宋营的脉,绕过还是直攻,一念之差,便可能叫悉宋营陷入死局。 如若里头当真窝着那伯策,他们今儿决定绕营而行,来日便可能腹背受敌;而这兵营若仅为道上障眼法,他们于此耗光火力,只怕不至几柱香便会叫那些个霍然攻来的秦兵一口吞去。 可是他们没法子,他们得赌,他们只能赌。 北疆人一向踩着黄沙走,稍一踮脚便容易被黄沙吹去,可宋诀陵在缱都放浪那么些年,早已变作了个踩黄沙的赌|徒。 然宋诀陵步步为营那么些年,怎么可能将一切交给天公定夺?他不能仅靠直觉,还得沉心捕捉一切风吹草动。 于是他自土丘之上俯视不远处的兵营,瞧着瞧着,瞧见一帐子帐帘不合风向的微微一动,他心头更漫开不少火星。 那凤目灼灼,好似已窥见那老狼王的身影。 他必须进去,亲自进去。 那心如山岳不动的俞雪棠这会儿掌心也生了汗,她说: “这兵营极大,若有埋伏,只怕数目不会小。我适才虽是站在你那头,可是如今射箭放火,里头也浑似无人模样,太怪异了!这兵营里不像藏了伯策,更像是埋伏着众多死士……你当真要进去?” “雪棠,难道你也叫那燕绥淮改了性子吗?——箭射不到营帐后头,我不进去,若是伯策隐身其中,便叫我失了手刃他的大好时机……生死有命,我爹如今乐得逍遥,没有我照样能活,我纵是死了他也不会过多牵挂。”宋诀陵说。 “有的是人牵挂你。”俞雪棠睨着面前那被火吞去的辕门,“你若死了,宋家后继无人,难不成你想叫悉宋营更名改姓?” “我看‘俞’姓就不错。” “你甭贫!”俞雪棠忿忿道,“从前打仗,还可论一句成王败寇。如今你下令攻营,我没有异议;可你要进去,无异于拿你的命做筹码,是成则有生,败则必死。不止是你会死,你手下精忠也一样会死!你再仔细忖度忖度!” “想够了,我要进去。” 俞雪棠将唇肉咬了进去,服了软,说:“我率兵走此营右缘,一会儿绥淮哥来了,我帮你把他给拦下来,以免他又跑你跟前一面骂,一面心内委屈,再掉回眼泪。” “那便多谢你。”宋诀陵笑道。 他说罢抬手下令,那凛冽声止时,万马奔腾,俯冲下丘。 *** 宋诀陵冲在前端,长剑过处,尽是人首相离的尸身。至营帐后缘,忽而涌出数十匹孤狼,将他们围裹。 狼咬断马腿,蹬腿一跃便将马上兵将也给扑至地上嘶咬。 “秦人最喜饲狼,可独王工贵族可驯狼做刀……”宋诀陵哈出一口白气,旋即高呼,“诸将士听令,将这糟烂帐子挨个踏破,一个也不要漏下——!” 谁料就是这一声令下,营帐深处忽而冲出几匹黑马,那伯策在诸兵将之后,看向宋诀陵,扬声笑道:“魏小儿,倒是生了几分机敏!” 宋诀陵将凤眸弯起,并不着急应答,只将手负在身后,冲将士们比了个手势,万箭便遽然扑向伯策一行人。 可惜那些秦兵皆是老手,见状只沉着举起盾牌阻挡,不乱阵脚。 营帐之外传来震天响声,原是燕绥淮所负责的帐外西路,有铺地秦兵纵马而来。 曹结此时正跟在宋诀陵身后,他死死盯住了伯策,试图寻找那人的破绽,而宋诀陵却蓦地回身,同他说:“曹叔,听马蹄声,西路来的秦兵少说有两万,只怕真正的主力皆在那头……曹叔,这里有我,您安心到那儿支援阿淮便是!” “宋小子!叔哪里能走?!你分明清楚伯策那狼王一人便可抵千军万马!今儿你就是砍叔脑袋,叔也不走!!!”曹结急迫道。 宋诀陵退在诸将身后,平静地说:“伯策已老,早便不复当年勇,曹叔,你信我,我定要他给谢家忠烈偿命!” 耳畔忽刮劲风,直将挡在宋诀陵身前的兵士拦腰劈作两半。 “偿命?做梦!!!”那伯策执一把加宽环首刀,每每挥动,便叫人听得割风声响。那声音算不得清脆,入耳只觉沉闷厚重,沙风似的压人。 现下那环首刀被猛然朝宋诀陵压去,然那伯策不曾想,他恣意这么一招,却叫宋诀陵利用了其刀身宽扁难以迅速自纵砍变作横劈的短处。 宋诀陵伺机而动,挥剑砍向刀身,叫那伯策也不由得倒身马背。然伯策粗臂一蓄力,又猛然将宋诀陵手上那把汉剑当开。 那一招震得宋诀陵喉血上涌,俄顷腥味便侵袭至齿舌。宋诀陵仅仅舔罢嘴角渗漏而出的一点残血,踩稳马蹬,腰腹使劲,后仰避开了刀锋,又伸指抵住剑身向上送,以防备那环首刀会趁扫过其面时,骤然转向砍击其颈。 那白发老将果真竖刀,环首之中的龙雀大环近在咫尺。他双手撑剑抵刀,趁其不备使上全力,硬是叫那重刀弹开几寸。 唇角凝了血,宋诀陵始终端着轻蔑的表情,任那老将如何的笑他,仍似胜者那般的清高。 伯策喘着粗气,冷笑道:“我当年几战你们魏的鼎西王李连,除却几回平手,那位皆败于我手,最后一战更是被我废去两腿!你这后生,想要与我平起平坐,着实天真!” 宋诀陵头一次张嘴回了他的话:“可是你的儿子布贡达死在了我的手上。” 那伯策也不知心是铁铸的还是怎么,闻言竟是眼也不眨,他说:“布贡达并不是你杀的,他没能完成长生天降下的使命,是受天罚而死!” “是啊,我便是长生天的使臣,今儿我奉天旨,夺你性命——!”宋诀陵说罢,霍然欺身上压,叫剑锋近乎要触着那人的鼻尖。 伯策虎体熊腰,这会儿却被宋诀陵压制得动弹不得,他不知宋诀陵的暴起之力竟达如此,当即吃了一惊。 眼见宋诀陵的身后人马渐趋汇合,伯策咬碎牙终于脱身,他调转马头,忽而跑出兵营向北跑去。 宋诀陵驻步略微算计,此地仍为大漠,若要步入草地少说还要再向北连赶十日,而秦兵粮草短缺,为节省粮草,应是能省则省,十有八九不会选择在大漠中扎营。他只消在这片被白雪掩埋大半的黄沙中杀死伯策,以绝其汇合之路,便仍有胜算。 宋诀陵于是召了余下精锐,向北奔去。 *** 燕绥淮的视线已叫敌军喷溅的鲜血糊作殷红,他猛力瞪着眼,强忍刺痛,抬头蓦见那前后两支逐渐叫沙风淹没的人马。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吼,将面前刺来的长枪马刀一并推去,恨不能将犯边者一刹碎作肉沫。 唐刀被鲜血裹了一层又一层,仿若击石海浪那般乱掀跳珠。他赤红着一双眼,却唯有眼睁睁地瞧着宋诀陵的背影隐匿于茫茫大漠。 他在西,俞雪棠在东。 她不仅刀法了得,步兵列阵也很有巧思,打得这头那些个轻视女儿家的秦贼落花流水。可是秦兵如蚁,竟叫她杀也杀不尽。 宋诀陵的背影晃在远方,她空洞着一双眼,手臂麻木地向前挥刀,片晌才咬牙回过神来—— 不能叫宋诀陵的辛苦白费!!! 她于是回身阵中,只叫后头那些个在铁盾之后潜藏已久的弓手斜身放箭。 唰唰啦啦,一时间马嘶人呼,一阵乱响。其间也有人不慎蹭着了吞没大半营帐的烈火,一刹变作这摧毁这十四年虚虚太平的冲天烟尘。 人肉的焦味如针一般被吸入心肺,扎得两军人马皆是痛苦不堪。 秦人拜天。 战啊,战啊,为了熬过此冬的食粮,为了其族的存留。 魏人嚼土。 战啊,战啊,为了不让疆土的操守,为了其国的永昌。 在被那些个攘权夺利的缱都官爷遗忘的北境,悉宋营厮杀不停。宋家军个个十指如草木,纵然被风暴卷去,仍以仅剩的,如草根扎进土壤般紧咬着刀剑,削劈砍刺剁。 鲜血染红了白雪黄沙,粘稠不肯下渗的鲜血,是代替了他们被碾碎的眼球,不肯瞑目的双眼。 后来,后来他们的血肉叫沙吃了,他们死了。可破碎的皮堆上还落有一个模糊宋字,与它们相生相灭。 戍边者成了梅,开在了北漠深处。 *** 震州半月无雪,季徯秩率领的兵马行至城郊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鹅毛。 他打一破败庙观前行过,心头一紧,又动了取根香来拜神的念头。然其于诸人修整之际进去走了遭,却只见了尘灰与蛛网。 空荡的庙观里头就连木梁也叫人偷去,他抚摸着那些个断裂的窗台,喃喃自语:“从前皇叔带我远游,曾领我来过此地,当年香火何其旺盛。供台几回漫火,如今怎就连烛台也不剩呢……” 原来越近繁华处,人越是贪。 季徯秩望着远方,眼一晃似乎跨过震州几城,径直望见了缱都高耸的城楼。 宁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若有所思良久,终于问:“薛止道直接攻城,叫禁军半数覆没,为何没如徐大人与林大人所料那般不得民心呢?” 季徯秩挥手扫他肩上雪,说:“是因他二位低估了百姓对于魏帝的恨意啊……耽之和林大人算遍世事,他们能算得了大局,终究算不尽人心。——高坐云端上,哪可观清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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