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腰身被付溪皱着眉掐了一把,说:“别总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一个科举中榜的世家庶公子,将自个儿捯饬得比那些个牢犯还贱!” *** 付溪那草屋里此刻熬着盏灯,姜汤带着点辣味的香气在他推开门扉之际便铺面而来。 他自顾盛了碗,怅然地望了那空寂的院子一眼,怨恼地想:人都哪儿去了?这么大锅姜汤老子难不成要自个儿喝么? 后来他才想起来,原来是他走时太过仓促,他麾下人马又很怕他,没他命令是万万不敢跟随其身后。 嗐,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怕伶仃? 可笑! 于是他拿铜筷敲瓷碟,响声尖锐得似乎要刺破什么般。 他疲倦地搁了筷,外头响了惊雷,强光叫他的面庞煞白一片。 他是陇西道节度使,手中有两州守备军。可他今儿纵然知晓季徯秩已然打缱都而去,他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若大动干戈地将两州守备都调到缱都对付季徯秩,便意味着他掌中的巽、兑两州皆成了那受控于林题诸人的阳北道四州的盘中餐。 如今薛党势力处于魏西,江党势力则布于西、南两方。魏至南的翎州诸营已封城示不参权争,要一心一意地提防楚国再犯。 而江党和薛党北边各自顶着俩炮仗——江党需要戒备的是平王的封地乾州,而薛党需要留个心眼的是那些个从北境杀回来的北疆人。 北疆人痛恨蘅秦已是世人皆知,一旦他们击退秦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开关迎敌的薛止道。 付溪算着,只还想着薛止道与蘅秦勾结,又将坎艮两州守备及启州苌燕营收服,东北已然向秦人敞开,若无大碍,秦人的弯刀也该南下砍向龛季营的,所以短时间内北边应不需要他操心。 他动笔给兑州守备军写了封信,大意是要他们准备准备,向西边的缱都进军。 至于巽州的守备,自是要留下来阻挡东冲的阳北道四州守备军。 他还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哪里知道薛止道今夕已亲手将苌燕营推去了东北,又哪里能知道他所料的那些秦兵,今儿多数已葬送于苌燕营的剑下? *** 贤王府一小院里烛火还摇着橘光,那魏尚泽同其新妾徐意清同坐桌侧,这略显幽暗的屋中却没有半分的旖旎。 是魏尚泽先启的唇,他说:“姐姐,如今那付禾川将本王禁足于府,只怕没可能帮上什么忙……” 徐意清睁了睁那对琥珀眼,指尖贴着红烛身,并不在意那不时垂滴的烫蜡:“王爷安分待在这儿便算是帮大忙了。” 魏尚泽搜肠刮肚不得其解,便问:“姐姐意思是?” 雷声震耳,那魏尚泽吓得忙蹲身,一个不慎踩了衣摆,若非叫徐意清扶着,差些滚进徐意清怀里。 那美人儿身上香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鼻腔,那人比起怦然,却叫委屈揉得眉心皱起脑袋耷拉着像条家犬。 今儿他纳了那人作妾,可纵然徐意清就坐在他身侧,却似镜花水月,叫罡风一吹便失了踪影儿。 他好想落泪,痛斥徐意清不知爱惜己身,随意委身他人,又想指责她不察己心。可是不行,他这一无是处的端雅贤王,可不能连仅有的仪态也失了去。 于是他轻道了声抱歉,簌簌起身。 徐意清倒是神情平朗,接了烛泪半晌,终于移目看他:“如今付溪出于对阳北道的忌惮,断不会轻易动用巽州守备军。” 魏尚泽经她这么一点拨,顿开茅塞:“姐姐意思是,要我想法子从付禾川他手中抢回守备军?” “不需要王爷动脑子。”徐意清撑面一笑,“小女自有安排。”
第183章 杉林雪 徐意清说不叫魏尚泽操心,还真是不要他操心。分明魏尚泽日日见她若非在裁那些个长青盆栽的细枝,就是在蘸墨写诗,可外头还是如她所愿热闹起来。 约莫二人对谈两日过后,一秘闻传满巽州,说是那陇西节度使付溪通敌叛国。 当然,这还不是要命的,毕竟当今圣上薛止道可不就是这么上来的么,要命的是那之后跟着句——付溪要把这巽州卖给秦人,给他们当粮仓。 如此荒谬传言却是不胫而走,愈传愈大。 付溪忙着下河修坝,只等那谣言不攻自破,谁料在这风声鹤唳的永祯年间,说西海飞龙都有人相信,更何况是卖地。 天寒,南境的巽州也起了雪暴。百姓觉着天降异象,心中越发的不安,后来逐渐叫忐忑所操纵,焦急地要去给这巽州换主。 于是那昨今两载几度泡水修坝的贤王,又被万民起哄着再次掌权。 *** 魏·震州 茶盏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沙响,伴着常修一声沉沉喟叹。 “碎了罢?”来客掀眸瞥了那常修一眼,“这茶盏乃侯爷于末将生辰赠予末将的,末将很是宝贝。今儿忍痛割爱,还望大人能珍惜。” 常修被他说得歉疚不已,红着脸正要道歉,那喻戟笑意柔和,说:“不妨事的,茶杯那碎了就碎了,伤着大人心,那才真是罪该万死。” 常修见惯了那些个直来直往,不绕弯子的大人,这会儿碰着那么个巧舌如簧的,倒不知如何应对——怕是要那喻戟说硕鼠会飞,他也能信手拈来地胡诌两句。 常修正摩挲茶盏不知所措,喻戟遽然说:“常大人,如今付节度使指派兑州守备入缱都……” “那群卖国蠢虫!”常修气得一拍桌,“可有什么卑职能帮到侯爷的么?” 常修嗫喏半晌,又自顾叹道:“可惜震州守备这几年叫高门子弟侵吞,个个既窝囊又不识事儿,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末将倒不是跑这要兵来了……就是……” 常修眼巴巴地瞧着那玉公子,等了好半天就等到那喻戟捏杯吃进一口茶。 “急死个人哟!大将军!”常修不由得起身,欲哭无泪道,“这事儿难不难办,卑职总得听了才能作打算呐!” 喻戟拢袖轻笑一声,便说:“不久后,乾州会来人输送一批火铳,随火铳一道上京救急的人选本该由您全权挑选,可……末将希望那被指派者能是喻某自个。” “您?!”常修瞪眼,“那怎么行呢,江太子专门吩咐过要您留守稷州,以备不时之需……您如今若随季侯爷一道往火坑里跳,来日出了事儿,岂非并焚了俩美玉!” “大人,不瞒您说,缱都三少君,独我喻空山一人为武将,那付禾川与史迟风皆认了那名,抓起笔杆子去科举途闯荡……喻某自命不凡,向来骄傲,自谦自贬于我而言不过是些阳奉阴违的场面话。可是今朝,稷州侯爷的性命显然更重于长公主嫡子……末将此举已然经了深思熟虑,还望常大人成全!” 常修吃茶还保留着从前赶工时的习惯,方砌满的一杯热茶被他咕咚咕咚滚进肚里,这么一喝叫他通身都热了起来,他说:“将军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卑职又能拦得了几时呢?” 喻戟拱手道谢,那常修耷拉着脑袋,片晌只说:“后日子时震山山脚处,您尽管去同那些个运输火铳的兵士见面便是,就说是震州常之安派去的城中精将……您此行未尝携兵么?” 喻戟应答:“带了两支,统共三十人。” “这般……”常修算着,“护送火铳者至多也不过三十余人,您带上这六十余人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您这是何苦……唉!” 喻戟的指节蹭在茶碗温烫的瓷肚上,他说:“人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火铳。——再说末将这人哪里都好,除了总喜欢自讨苦吃。” “唉,这天生的东西就是没法改啊!”常修唉声叹气。 “天生?不是天生,是近墨者黑!”喻戟说,“这合该怪罪那喜欢吃苦的四人!” *** 魏·缱都 銮铃摇着,马蹄踏入稀软的一摊新雪之中,季徯秩仰头瞻眺几里外的缱都城楼,心下慨然不已。 遥想当年他奉旨归京,那城头披红绣金,恨不能昭告世人——稷州贵子复归京。 然今朝巍弘帝亡故已有七年,他再次来到城楼近处,所见不过冰凉的石墙与弓弩城箭。 他眯眼再一瞧,觑见他那生了一张透寒面容的温。 季徯秩于是再跑出那片仿若蔽障的雪林,将手拢在唇侧,高兴地喊:“师叔——!” 清脆嗓音穿风而来,一如当年那山上嬉笑耍闹过甚,遭了他训斥数回的少年郎。 温依旧扶着城墩不回应,近眼浓眉却是不由自主地稍稍压低。 那季徯秩不以为意,停顿须臾便又接着喊:“师叔啊,北疆战事告急,咱们在这自相残杀得有个度才行呐!今儿咱们不玩什么尔虞我诈,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开战罢!” 没有苦口婆心的劝降之辞,开战宣告便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众人耳里,叫朔风糊得冰凉残忍。 金月营的将士多数驻守宫门,城门上下列的尽是阜叶营的将士。 他们本就无手足相残之心,叫那季徯秩重提一回,更是心头发涨,扶着弓弩的手也因酸涩而阵阵发麻。可他们生了汗的掌心这会照旧紧贴着兵器,未生半分就此息战的念头。 ——他们明白自个为保壑州山民,而舍大国,终将触怒山神,遭受天谴不过是时间早晚。可当山下诸人将他们抛之高峰,他们唯有彼此偎依取暖。如今共苦者将逝,他们怎能不为其求取生机? 温没有吭声,却是抬手示意将士停手。 城楼之上的一排排铁器就这么被齐声搁了下来。 *** 季徯秩绕回林间,随意寻了块地喝水。水囊口怼上双唇,方由火兵烧好的水一刹便灌入他的喉腔。然喉结上下滚得他烦躁,到最后他只能拔了塞子,把水倒在面上乱洗一把。 热气绕在他身侧,那疾速冷下来的水滴悬在他面庞各处。 宁晁见他面容红润,给他面上扣了条净巾,又试了试他的额温,说:“侯爷,还烧着呢!难怪脸与颈子皆是红的。这冬病可不好养,养得疏忽了还易落下病根,您今儿带病打仗,也未免太莽了些!” “不打紧,我这会儿耳清目明,脑子也还转得很快。”季徯秩说,“药煎好了没,我吃完就不烧了!” “煎好了会有人给您送来的,您甭操心啦!”宁晁吭哧忙着磨刀,回味他的话片晌,便又抬头应上一句:“会好才见了鬼呢!” 季徯秩笑着,倏然又望向重叠松枝后的城楼,说:“我适才方觑见我师叔,那滋味像是叫江潮给吞了似的!若是不去细算,哪里记得我已有十一年没见着温师叔了呢?分明回头好似犹在序清山上的。说实话,刚刚若是再挨近些,我指不定要像阿淮那般掉泪!”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一说起师叔么,难免便要念起我师父他老人家。——他赠我那只玉笛都有十余年头了,怎么叫我生一场小病就给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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