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人一块儿走到庚辰大街,方铭忽而勒马请辞,要向着另一头的城门行去。 “您可打定主意要同薛止道开战了?”沈复念问他。 “嗯。”方铭说,“如此僵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就由末将先起个头,叫那些个薛家军尝尝南边的刀宴!” “听那梅观真的意思,禁军之中只怕也有薛家耳目。” “这倒不是要紧的,巍弘帝那会儿禁军数量太大,冗兵冗费把百姓压得够呛,故而祺运帝方即位便有意削减禁军数;后来祺运帝驾崩,太后大分禁军美羹之事败露,先皇便着手削弱禁军。如今禁军配置完备如初的,不过末将与许小将军手中那支罢了……哦!还有一支格外精良的。” “哪儿去了呢?” “给季侯爷带去稷州了!” “好事啊!” “好事儿?”方铭搓了搓自个儿冒青茬的下巴,“今朝可没人守城了啊。” “这城至多能守多久?”沈复念宕开一笔。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罢!” “三日呢,三日可行么?” 方铭挑起粗眉,道:“三日?人头七都要算七日,沈大人就这么屁大点志向?” “沈某志向还没屁大。”沈复念说,“这日子是徐耽之定下的……哦,你不一定瞧得上文人。” “末将倒没这般偏见。”方铭道,“先皇当年把徐耽之从平州拉到京城,转眼又带去了北疆,只怕也有其道理,似是离手不得……如今你们听那徐耽之的号令,倒也不足为奇。” 街上嘈杂,二人再走了一阵便互相听不清话语。 那沈复念与方铭的方向本恰巧是正对着的两端,可他死乞白赖地偏要送佛送到西。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若是没有他沈复念,方铭便可一身轻地坐上马去,舒舒坦坦地奔去城门前。 方铭人真真大度,坦然接受了这麻烦事儿,还谢沈复念给他送行。 “对了,我平日里惯常晚归的,您夜里也总巡街,为何我俩从没碰着呢?”沈复念蓦地仰头问他。 方纥纵然知晓沈复念眼睛瞧不大清东西,可垂眸时还是被他那双与沈长思七八分相似的双眸给唬住了,片晌才讪讪道: “哦,这就得怪末将了!” “怎么说?” “自打您回缱都后,在下总避着您走!” “这又是怎么?”沈复念疑惑道。 “不瞒您说,末将与常安侯他有段交情。他当年任职缱都,屡受先皇刁难,末将同其以友相称,却回回袖手旁观,不免觉着无地自容……如今单是瞧您都恨不得刨洞自埋!” “人生在世,谁无苦衷?”沈复念连连摆手,“待战事消迩,且由我做东,叫你二人痛痛快快地吃回酒,把这心结给解了!” “您可千万不能食言!”方铭笑起来。 “谁会食言呢,沈某可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真君子。”那半瞎子也是一笑。 *** 方铭走后,沈复念由轩永陪着回府。 他眼睛坏了,啥也看不清,还当自己片叶不沾身。可是过耳呼号是何等的撕心裂肺,他如何能置若罔闻? 他听见了担夫与商贩的争吵,听见倌人与老鸨的争执,听见护院与跑堂的争论。 他垂头捡拾脱手的折扇,却在府庙外听闻里头烧香叩拜者,擎几柱高香,哀呼:“魏家已至强弩之末,草菅人命者当受判官夺命,今朝便为其受天罚之日!” 踱步茶馆之外,又听闻青衣褴衫者,焚万卷魏史,高声:“魏耽于一姓昏人,视才子学士为粪土,捧无知蠢虫为金玉,已至潜龙勿用,举世混浊,今日便为有识之士改天换地之时!” 沈复念从前办事,仗着脑子灵光,十中有九稳操胜券,还真真是鲜少品尝败北滋味。 可当他和轩永穿过这算不得长的大街时,他忽而觉得他恐怕要食言了。 守住这缱都三日谈何容易,外有薛家并温贺二将率领那刀枪不入的寒山阜叶营,内有百家各执一词,渴求开关迎新君的千千万万。 他凭什么守住缱都城门呢? 听这声势,那门大抵最迟明早便会开。 *** 缱都门外,薛止道正催人砍木排兵。他略抬眼睫瞟向城门上伸着老指,骂骂咧咧的一众老臣,只是无奈地摇起头来。 “都说魏年富者最能顶天立地,如今打眼望去,不怕死的竟皆是与韩老同辈者。” “那可不么?”韩释道,“我们当年寒门敢拿石子砸高门,高门若真犯了错还得低头认错,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也不得不挨。可如今高门贵子无异于踩在寒门的脑袋上走,寒门官要想往上爬,首先学的就是如何摆奴颜,如何折媚骨。至今朝,世家公子脊背松直,寒门臣子却是个个弯若芭蕉弧。他们连权都怕,哪会不怕死?” 贺渐自棵老树后头走出来,说:“你无论如何也改不了逆贼的名号,何必说这般惺惺作态的话语?” 薛止道哂笑时,面上年岁增长带来的浅淡风纹会略微加深,更衬得他慈眉善目,此刻便是这般。 他没为之动怒,或者说那话根本不能叫他动怒。他只拱手向贺渐,说:“缱都城中由魏盛熠饲养了不少精兵悍将,此番恐怕有劳贺大将军和温大将军二位了。” 贺渐听罢恶狠狠地抬靴踹在树干上,叫抖落的雪压得银甲更冰寒几分。 薛止道一眼不瞧,只说:“薛某人本无意撺掇四海弟兄兵刃相见,恨诸位不肯合谋,反痴守那朽烂魏姓。” 那温看向他,一字一顿:“薛止道,你是魏人。” “不、不是。”薛止道面上难得挂了些许不悦,他淡笑道,“我是薛家子,从非魏人。” “你就有那么恨魏家?!”贺渐耐不住又张了嘴,那横跨眉眼的长疤更度发红。 “恨的。”薛止道温声道,“恨得我食不知味,夜难阖目。” 喉结滚动着咽下了话语,贺渐狠命转回头去,不再吭声。 温忽而将凝滞已久的瞳子侧向城楼,微微启唇:“来了。”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顶着厚云的城楼,只见金吾卫大将军方铭高立其上,还拢手骂道:“薛止道,你这个北疆来的狗王八——来日老子纵然是死,也不会认你做万岁爷!!!” 贺渐冷笑一声:“侯爷要的年富力强者,此刻可不就在城楼上么?” 薛止道半闭了只眼,虚虚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笑道:“真真可惜,若非我军有意布于射程之外,我只需使这么些力拉弓,便能叫他喉穿人死!” “啧,”贺渐烦躁地取下头盔,搔起他那头盘起的长发,“见人要杀你便这般不留情面,你适才装个屁的惜才爱才?!” “忠于魏家者,再是宝玉,也不过是往粪坑里浸过的脏物,千百般光辉都叫脏臭所掩盖。” “人各有忧,难不成当帝王就有那般的容易么?薛侯爷您为何不体谅体谅呢?”贺渐眉心烦躁被冰雪冻去,化作点点悲哀浇在他身。 “体谅么?他们虽说是不容易,但其中多少沾血的错?人死不能复生,血债需得血偿。”薛止道平静地说,“魏家高登九重天,视众生皆为蝼蚁。那么我便顺其天梯而上,踩其作肉沫。——既然皆为骨肉凡胎,都该死的不是么?” 贺渐听罢唯感震悚,怔愣不能言语。那温倒是拍雪起身,说:“侯爷所言不假。” 那韩释接了贺渐手中的头盔替他戴上,道:“贺大将军啊!薛薛侯为边臣,温大将军乃江湖中人。当年巍弘帝布阵压了多少他忧心掌控不得的高人,你这在黄金软卧里长大的世家子如何能体察他们的苦痛?” “因着魏家,薛侯年少死爹时,温氏那远近刀客一族,因着不肯入禁军当教头,被魏束风赐了满门抄斩。而您呐,您在贺府夏枕北冰,冬盖南绸,您觉得魏家好,可好的是您,不是百家姓。——纵然无知者无罪,可老夫还是劝您莫再同薛侯怄气。若是此战不成,山上薛兵一把火烧了栽下的救命草,您可就是两头不讨好,真真成了千古罪人了……还请您慎思量!” “……慎思量么?”贺渐扇动眼睫,倏地笑道,“我当然要好好思量!” *** 夜里,天公浇下厚雪,许是担忧道上湿滑难行,再过一阵子恐叫兵士难以落脚,薛止道终于下令兵动。 兵甲相碰的响声,刀剑磨蹭的铿声,战靴踏地的闷声,就那么伴着嘶吼的雪风撞向了城门。 城内兵甲之后,涌来了太学当中欲改魏家之姓的狂徒。他们夺来那些个险些被保魏者烧去的丧幡,高举着左摇右晃。 方铭本欲领来禁军人马,路遇烧车拦路的一群文人骚客,他们用瘦臂支起沉甸甸的火把,嚷叫着从茶馆薛家说客处习来的说辞。 方铭喉结一动,抽刀向后,勒令诸人扬沙压火,哪怕烧作烟灰也要淌过这火海,若有畏缩后退者,则要以刀作赏。 于是禁军诸人如狮虎前奔,被蒙上黑尘的铁甲踏灭夜间提灯举火者的光,他们昏头昏脑地为了魏家向前,为了这一魏姓抛头颅洒热血。 谁家是正道,谁家是歪门? 何人是圣贤,何人又是疯子? 方铭扬鞭驱马,踩过滚在地上的人尸——自家禁军的亦或什么不知名姓者的。 百姓受外头那薛家的高呼所感,唰啦揭下了人鬼界限。文人武人皆举刀,起初是为了自卫,后来却在他人身子上开了口子。 城门未破,缱都城内却血流成河。 哭吼声渐渐盖过了北风的狂号,百姓积压着的怒火将缱都变作人间阴曹。 今夜缱都无人眠。 *** 寂静的朱红宫城里头,先是亮了一个火把,继而是两个,末了星子融汇作了火海。 各宫皆是一片混乱,廊道当中乱哄哄的尽是宫人“走水了”“快快救火”诸类哭嚎。那范拂面无表情地走入了皇帝寝宫,将龙榻上的那床褥子铺展开来。 他不知为这一举动赋予了什么意义,自魏盛熠与许未焺离开后,便日复一日地整理着那冰凉的龙榻。他将那床褥子掀翻了再折,折了再掀翻。 今儿当然也一样。 他不出去救火,他没想活。 他也不去火上添油,他没想死。 他只是那么坐着,坐在寝宫高高的红木槛上,等着天命降临。 他想,如果季徯秩和宋诀陵能活下来就好了。 真是那样就好了。
第178章 薛新朝 缱都城门被攻破不过时间早晚,薛家攻城那夜缱都无人眠,就连新生小儿也止不住啼哭。 缱都城外攻势嚇人,内里禁军相争也并不如同方铭所设想的那般轻易。 禁军当中甲衣与佩剑皆是一般形制,如此庞大的人马,方铭没法子对每个人都知根知底,那些潜藏在禁军当中的薛家耳目便是借了这一隙口,叫禁军崩解作一盘散沙。
224 首页 上一页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