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燕年脱去满身重甲,在风雪当中打赤膊出城,跪在了贺渐和温的刀尖之下。 贺渐凌厉地蹙起长眉,那被刀疤横跨的媚眼难耐地眯了眯,他寒声:“这便是燕大将军的骨气么?!” “您要燕某人眼睁睁瞧着魏人杀魏人?甭说笑了!折燕某一人骨,换城营当中万人性命,太值。劳烦温将军让薛止道那狗东西快些从我启州过路,燕某无心权争,只愿北上救国!” 燕年那双老目依旧闪着少年时不变的意气光彩,墨中不混半分杂色,直直看人过去像是不见底的洞窟。 “薛止道今朝弃鼎东于不顾,鼎东却依旧安然无恙,燕大将军,您也该清醒了——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无由辩驳!您这一跪,跪的不是他薛止道,而是那些无耻下作的蘅秦人!燕大将军,您糊涂!!!”贺渐眉间皱了不知多少痛心怨愤。 燕年不作声,那温便冷漠地用剑梢挑起他的下颌,说:“你走,回城去。” 燕年跪如直松,哪怕冻得牙齿打颤,也仅仅是说:“薛止道他与蘅秦勾结又如何?难不成今儿我燕家军打的便不是叶家军和薛家军了?他们何错之有,要为主将之谋耗命?” 贺渐恨不能捶胸顿足,他道:“薛止道未曾吩咐过要我们留您性命,您这么一来,恐怕只剩了死路一条!” “燕某人正有此意,还劳烦二位替燕某安抚好苌燕营诸将,莫要令他们因燕某人而与薛叶两家争斗。” 温并不下马,只说:“薛止道他要亲自杀您,理由,您清楚。” 燕年眸子一黯,哈哈大笑,说:“原来是因果报应!” “您还当真笑得出来!”贺渐听温讲述过前因后果,此刻攥紧缰绳,堪堪抑住胸中恼怒,“那可是杀良臣啊!” 洋洋洒洒下落的白雪刺痛了燕年的臂膀,那半百有余的大将却坦然迎视那二位:“我燕家百年皆是如此走过,纵然如今得此际遇,燕某人也未曾对当年没有留薛老侯爷一命而感到悔恨。一人做事一人当,来日纵然薛止道他登天,可金书铁券始终握在燕家手里,祸不连九族,还望温大将军和贺大将军彼时莫忘提醒提醒薛侯爷。” “话说完了?”温瞟他一眼,说,“来人,将燕大将军带下去。” *** 壑州风雪扑打着门窗,猛得像是往上头砸了雹子。 薛止道方栽完久羌歇下,此时手上捧了碗直飘热气的乳茶。他略略嗅过其间浓郁奶香,便挨着碗沿抿了一小口,不禁呢喃起来: “这乳茶香甜可口,枫容与枝儿嗜甜,应是很和他俩口味的……” 然他眼前浮现出发妻与爱子的音容笑貌时,他又节制地将那碗茶搁下,同门外的不速之客说:“进来罢!” 那披着旧石青绸面斗篷之人哼笑着晃进来,道:“侯爷,随意放人进屋,可行吗?” “禾川,你这身段太好认,我光凭那窗上剪影便认出了人儿。再说,我生得再文里文气,到底是金月营的主将,不过将帅印给了心腹,又非将一身武艺易了主。” “您知晓我今儿干嘛来了?”骨节突出的指窜入了系绳间,付溪几下把斗篷解了,默默盯着他。 “打鸡骂狗来了。”薛止道淡淡一笑,“我先行请罪。” 付溪听罢,不由分说便抄起桌上摆着的一茶碟,啪地甩在薛止道面上。 薛止道一言不发,只待付溪发完脾气便从他手上收了东西。 “您要胡作非为到何时才好?”付溪睨着他,“人家把招术藏着掖着,您倒好,似乎不叫人知道心里头就发痒似的!” 薛止道神色依旧缓和,只说:“悉宋营探子来报,魏盛熠死前,身上携了几株久羌……我若是不先下手为强,这阜叶营恐怕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啊、原来是在下险些着了他人的道儿!”付溪眼里燃着丝火苗,只是他也笑,“缘由这般的充分,适才干甚一声不吭地挨打呢?总不至于连在下一个文臣的招数都躲不开罢?” 薛止道的笑意淡入风声中,他说:“这么一下,为的是提先付了来日我要惹祸的银子。” “哦?”付溪眉峰蹙动,他砰地将掌摁在桌上,“您来日不只剩了安安稳稳登上帝位,换了这魏的天么?您还想要干些什么事儿来招惹我?” 薛止道晃了晃那碗凝住的乳茶,说:“来日方长,一时半会儿倒也说不清。” “听您这话,来日变化莫测是一回事,您将来要惹祸又是另一回事。”付溪的眸光犀利,“在下与您,因那杀人令而聚首,因同为苍生大义而相谋,您切莫叫在下失望!” 薛止道垂了眸子,只惯常要抬手抚狸奴,忽而记起自个怕这壑州高寒冻着那猫儿,索性把它交给了鼎东府里头的老管事照顾。他缓缓落手,开口问付溪道:“近来你那位太学同窗,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前些日子他来了巽州,待了两三日便走了。近些天儿,似乎是在阳北道四州里头晃悠,恐怕过些日子,咱们便能知道其主子为何人了……唔、总之如今魏家血脉屈指可数,眼下北疆探子传来消息,魏盛熠已死,这正统轮到了魏尚泽头上。然今儿我已把他盯作无缝的蛋,他没有外援,命算是握在了我手心。林询况他手上如若拿不出魏景闻和魏河恭,那么他们势必只能扶持异性帝王。他们与我们,比的说白不过是谁人的兵力强罢了。” 浅弧依旧挂在薛止道的唇边,他点了点头。 付溪出门,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薛止道瞥见了,问他怎么了。付溪一愣,回过神来直摇脑袋,道:“林询况他雇人给揍的。” “林大人他从巽州离开时可还身体康健?” “嗯。” “什么也没干?”薛止道压低眼睫,话中有话。 “嗯。” 薛止道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第173章 不忍释 入冬有一阵子了,阳北道至西的紊州终于也落了场小雪,只是雪片太小,光是触及人身便已融作了细细雨丝。 一颀长人儿由侍从领着下驴车,只伸手扶正斗笠,湿漉漉地钻进了道边一小酒馆里。 他二人在里头坐了好一阵子,才有一生得尖嘴猴腮的人儿在他们对面落座,问:“要同我做买卖的,就是你俩么?” 宁晁适才已戒备地盯了那人半晌,见他张口仍是清朗少年音,不禁问:“喂、老子怎么瞧你也不过十六,你当真是……” 季徯秩温温摆笑,只在桌下踩了宁晁的脚,同那少年模样的男子说:“还请前辈开价。” 那风媒熟稔地敲桌,道:“将要散布的消息摆上来,我看过后再叫价。” 酒馆里头喧嚣无比,将外头北风的哀号都给遮掩。为听着彼此的声音,他们不由得凑身贴桌。 季徯秩在袖袋里来回翻找半晌,总算抽出块长布条,他恭谨递过去,说:“前辈,请看罢!” 那满脸机灵样儿的风媒起初还漫不经心,只当上头又写了什么贵人闲话,哪知囫囵瞧过后双眉竟是皱作一团。他仔细又瞧了一遭,急急将布条收进了褡裢里,问:“此言属实?” 季徯秩颔首:“不错。——只是听闻前辈长久以散步谣言为生,今儿怎么似乎很是在意此言真假?” 风媒闻言并不吭声,只起身要走,被宁晁抬手给拦了,他嚷着:“哎呦,你急什么呢?你还没收钱呢!” “嗳、不收你们这些小鬼头的臭钱!!”那风媒说着匆遽地往外头跑。 宁晁不由得站起身,叉腰说:“嘿!他这小子——!” 他说罢又旋身问季徯秩:“侯爷,咱们走吗?” “走什么?”季徯秩优哉游哉地倚着酒馆的白墙,笑吟吟,“我点的酒还没端上来呢!” 宁晁只好努嘴栽了回去,问:“那小孩儿……” 他话没说完,恰遇店伙计前来摆酒,季徯秩倒已知晓其意,抿唇不应,仅摇头而已。 宁晁自觉用手背试过酒温,给季徯秩斟满一杯,颦眉眯眼看向季徯秩。 季徯秩把酒盏推给他,说:“朝升,甭再瞧我!这酒你先吃,适才在外头赶驴,冻了好些时候。——你说方才那风媒是小孩儿?不是小孩啦!那位早过了而立之年,江湖人称‘嘴轮阿芝’,托他散播的消息不出一月便能闹得魏上下人尽皆知。不过他从前因服过劳损身子的毒,长到十五六,身子便彻底坏了,再长不大了。” 宁晁用不冷诸词推了那杯酒,自顾倾了杯水吃,问他:“可那阿芝既为风媒,为何不收咱们银子呢?” 季徯秩仰颈与他唇贴耳,说:“因为呀,他爹乃翊王——那四方征战后来堂上发狂,被我爹射死的武尊!” 宁晁正往喉里灌水,这么一下险些把适才含进的水给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震惶道:“那他岂非夺位良棋?” “红尘间,人皆有所欲求,却并非人人皆渴权。当年翊王逼宫,其府上下遭巍弘帝血洗。其独子彼时年方七岁,冰雪聪明。然他没能痛快地死在灭门之日,而被关入牢狱之中蒙受净身与剧毒之苦。后来他被长公主出手救下,此后便一直藏身公主府中。许是因心中有愧,那孩子方及十三便瞒下其姑母,私跑离府,不知所踪。长公主心急如焚,却唯有派人偷摸调查,这一查便是好些年。之后找着人了,她又见那人儿已有了谋生法子,且乐得自在,不忍见他再被卷入权争当中,索性不去叨扰。今儿我也不过碰巧有事拜托,倒也不是为着要拉他入局……” “那位好歹是皇家人……堕落至市井以传谣谋生,他当真不恨么?”宁晁凭空生出一肚子的闷气,五指攥紧成了拳。 季徯秩抬指点在他隆起的指节上,示意他快些松了,说:“谁知道呢?他家破人亡,咱俩家就不是?我们不恨么?这般痛楚没法子相偎共担,你念半晌后就别再想了。” 宁晁嚼着唇肉,只阖眼松了拳。 苍灰檐瓦垂了冰挂,少半时辰过后雪依旧没停。季徯秩干脆慢悠悠吃起酒来,有时生了偶兴便把宁晁逗上一逗,他说:“若非有你陪我,我今儿恐怕要只身前来逛这巽州。” 宁晁交臂抱刀,说:“那常之安硬要说震州是他家,不要卑职再跟着。卑职不听,他便绕卑职身侧呶呶不休,如同青蝇一般。不过么——纵然跟您回了紊州,卑职也没过上什么快活日子。老遭流玉姑娘瞪就罢了,那位姚副将也总恶狠狠地瞧人。” 季徯秩呵呵笑:“子柯他就是眼神不太好,人没那么凶!” “……卑职在没无缘无故遭其临门一脚前,也是这般想的。” 季徯秩停顿须臾,将倾斜的酒壶扶正又说:“哪里是无缘无故呢?你乃宋家人,光是这一点就够子柯他恨了!不过朝升啊,如今北疆罹难,宋落珩他需要你,你不该不明白。” “所以卑职不是到侯爷这儿,为公子他分忧解难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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