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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

时间:2024-09-01 14:00:06  状态:完结  作者:洬忱

  可杨亦信再有本事,也没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打开城门。攻城木仍在途中缓慢爬动,他这般除了自保,再无用处。

  李迹常与柳契深面面相觑,皆不知杨亦信此举目的,忽见不远处浩荡奔来一批弓手,齐刷刷拉了弓。然那老格图并无动作,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咻咻放箭,料想应是城洞当中的杨亦信在招手指挥。

  恰是箭雨叫城楼诸将应接不暇之际,一群头戴紫缨的莽汉忽而推着架架床弩猛冲而来。万千火药鞭箭仰天高射,令城楼之上刹那也变作了火海。

  然就是在那火珠乱跳之间,烽谢营诸兵士忍下烈火的灼烤,一鼓作气穿过了人尸砌筑的火墙,给杨亦信送来了攻城木。

  柳李二人高倨城楼,一点儿瞧不着门洞之中动静,只闻杨亦信近乎撕裂自个儿那清脆嗓,高呼道:

  “弟兄们,再加把劲,这西城乃李家封地上难得的好城,待攻下之后,便杀了其中牲畜牛羊,办场好宴——!”

  那于尸山肉海间挣扎的群兵闻言,再度盈满气力,嘴上嘿哈齐呼,只叫那攻城槌轰然撞向城门。

  足底似有震动,李迹常和柳契深面上倒是毫无波澜,仍旧紧盯着那蓄势待发的格图。

  “我势必要用他的命孝敬他们的长生天!”李迹常眸光镀上难得一见的狠戾,“要他曝尸黄沙,日日夜夜遭我魏家儿女践踏!!”

  柳契深摸了摸腰间系着的玉笛,说:“师伯给你撑腰。——只是那杨师侄么,就留给师伯我罢!”

  ***

  鼎西两方势力打得难舍难分,位于鼎西正南的乾州里头的闲王爷,倒是泡在脂粉美酒间。

  今儿北边一大早就在打仗,什么刀声鼓声隔了几重山,自然传不到这儿来。那腰身近来宽了一圈的平王魏河恭正仰躺在榻上会见周公,谁料房门却被人敲得咚咚作响。

  这魏河恭眼一睁,赶忙将嘴角口涎抹了,一骨碌从榻上滚了下去。榻上的美人儿见状忙尖呼:“哎呦!”

  然那平王妃说完又睡了回去,最后还是魏河恭的侍从画碧一脚深一脚浅地越过满地衣裳和酒壶过来扶他。

  魏河恭倒是一点儿不矫情,只抓着画碧的手扑腾起身,又揉着自个儿腹间新生的软肉,说:“无妨无妨,有这些肉给垫着,本王摔得一点儿也不疼!”

  他自顾自说完又赶忙问:“怎么了?又怎么了?可是小太子念书不用功,挨夫子骂了?哎呦,本王从前都劝过贺夫子多少回了,孩子还小,不能逼得太紧哟!当心折了人孩子稚嫩的腰!”

  画碧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回王爷,亲王府外来了个大人物!”

  魏河恭登时立耳警觉起来:“来者何人?可唤贺夫子和小太子他们躲好了么?——不是,本王不是早同你们吩咐过的么?不要轻易放人进城,怎么你们不听偏不听?!”

  “那人手上攥着燕小将军的令牌!”

  “什、什么?!”魏河恭大惊失色。

  初冬的风已很是砭人肌骨,叫这衣不蔽体的人儿寒毛直竖,可他只为不能快些洗漱而急得直绕圈,低声怨道:“净面的水怎么还没端来呢?”

  好容易盼来盆水,画碧一试,凉的,正要吩咐下人去换,魏河恭却匆匆把画碧扫开,自个儿捞水漱了口,又匆忙把水往脸上抹了三四下,便把胳膊展了由着画碧给他披衣,到最后急得一面束大带,一面往外头走,嘴里嘟囔道:

  “燕小将军平日里为了不泄露与我们合谋之事,多半时候皆同我们以书信来往,这会儿派人来了,恐怕事儿不小哇……”

  那魏河恭连走带跑,末了木屐跑掉一只也没管。他抄院中小路跑,冻得双足通红。他狼狈不堪,瞧见燕绥淮副将柴晏的脸儿时,却是被嚇得说不上来话。

  他忙忙摆手请那风尘仆仆的人儿坐,又旋身去吩咐下人倾茶备菜,要好生伺候柴晏,谁料那手臂负伤的副将只说:“王爷,事态紧急,还望您原谅在下莽撞!”

  “将军快快请说!”见柴晏面色蜡黄,嗓音发哑。魏河恭心软,这么把他一打量,心酸得都快要掉眼泪。

  “如今蘅秦大汗伯策次子布贡达遭我军夹击而亡,那伯策震怒,卯足劲儿备战。前些日子他来势汹汹,我们虽未兵败,却死伤惨重,料想来日又要恶战千百回,恐难占上风,故而不得不来此借用火铳。”

  “将军可想好了?这么一来,燕小将军与我等共谋之事难以遮掩,燕小将军处境怕会很是艰难……”

  柴晏眸中眨动着深深倦色,他定定看向魏河恭,说:“王爷,我们已然道尽途殚。”

  魏河恭的双眉被拱作八字,衬得他愈发的和善慈悲。他吧嗒敲了敲红木桌,侧头问画碧:“咱们库里的火铳还剩多少?”

  “回王爷,李世子借得早,借了约莫两万支,如今咱们府库里就剩了八万支。”

  那王爷点头,抬手将袖压在手腕,又看回柴晏,道:“将军,四万支火铳可够么?”

  柴晏忙忙自椅上起身叩谢:“多谢王爷——!”

  “将军快快请起!您跟着老管事走一趟,姑且先去厢房里头歇一歇。那些火铳本王命人速速清点出来,还派人随同您一道送去。”

  柴晏几磕头后才起身,由于双唇干裂,他仅仅一笑,嘴皮便扯开涌出艳艳红血,直直润过他被黄沙几度遮盖的双唇。

  ***

  柴晏退下了,那画碧适才便像是对此颇有微词,这会儿悻悻开口说:“王爷,您将这火铳分给悉宋营大半,来日小太子要入京逼宫,凭靠什么?”

  魏河恭抓挠着自个儿适才着里忙慌忘束起的长发,道:“国破了,还能逼宫么?”

  画碧依旧皱眉:“王爷,您可甭忘了,悉宋营里那宋落珩有多狠!若是他因此得知乾州火铳及小太子之事,哪里会善罢甘休?”

  “那些个火铳够不够逼宫本王不清楚,可是守住我乾州已然够用。他宋落珩若是敢来这儿挑衅人,势必压着我乾州兵马的尸身前进。那样的暴臣罪名,他担不得,他的主子更是担不得!”

  “王爷——!若是贺夫子他不……”

  “家国一色,若是北境不保,缱都亦将血色满城。”贺原这时恰牵着魏景闻过来,开口道。

  画碧听罢讪讪垂了眉眼。

  那年方三岁的稚子生得水灵,只怯生生走过去扒住魏河恭的衣下摆,乳声乳气道:“叔父,景闻,诗、诗!”

  魏河恭温厚地扶住他的背,蹲身把他柔柔抱起,道:“怎么?夫子又教新诗啦?背给叔父听听?”

  魏景闻一对明眸仰睁,瞧来更是澄澈。他勾住魏河恭的脖颈,咿呀背道:“诗,诗!四、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1】……”

  那孩提说话温吞,话音落处仍是不明就里的漂浮调子,魏河恭听罢却是抖着唇仰眸看向贺原。

  那贺原只朝他淡淡一笑,说:“王爷,入冬了,春就快来了。”


第172章 着道儿

  “春么?”魏河恭捻动着侄儿身上绸衣,苦笑起来,“夫子说得是,春就快来了。”

  ***

  这平王魏河恭的母妃并非高门出身,是巍弘帝微服出访时在画舫上相中的歌女。她地位卑贱,被那薄情君王临幸过几回便给忘了。

  之后她好容易怀上了龙子魏河恭,那孩子甫六岁,她却又含恨去了。好在魏河恭性子百伶百俐,很讨巍弘帝喜欢,吃穿用度是样样不缺。

  然巍弘帝为保其性子温文柔顺,派往其身侧的尽是些性柔的女官并太监,养得他言气卑弱,年纪尚浅之际见着生人总是羞答答地躲宫人后头,行事之优柔寡断更甚于魏千平。

  他母妃漂亮,他自然也生了一张端正的好脸儿,身量也高,可才学武艺样样争不得前列,到最后只剩了好看和温恭,与他二哥魏盛熠皆被看作中看不中用的瓷花瓶。

  可他和魏盛熠还有些差别,因为他在宫里没人敢亏待他,养了一身堪比女儿家的娇肉酥肤。

  他皮薄肉嫩吃不得苦,所以当年他离宫封府,魏千平把这幺弟指去了乾州宝地,将这金笼里的先帝末子辗转又送进了金盆里。

  魏河恭志向不大,那是万万不敢攀天。到了乾州后索性解开了经年捆缚的欲求,不再扮个无欲无求的淡君子。

  他纵|欲,他堕落,他避锋,他任由风将他磨钝,像是河中浑圆的卵石,沉在河道里,如此这魏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才能安心,他自个儿也才能安心。

  他在那些美酒里泡着,泡得皮肉皱起,泡得双目无神,就连帝王家难得一见的慈悲心肠都险些泡烂在酒池肉林里。

  拉他出泥潭的,是辞官离京的贺原,和那受贺原感召而来的段青玱。

  自此魏河恭奉命唯谨,行事必问过他二人。再后来,他听那二人号令劫走魏景闻和洛照宛又与坎州山匪做了交易,买下火铳十万支,藏入了乾州府库。

  可是他越过人潮,拨开后来招揽的许未焺,燕绥淮和李迹常三员武将,他在贺原身后,看到的是他二哥灼灼如狼的眸子。

  ——贺原乃为魏盛熠在乾州的臂膀,这一切皆是魏盛熠的排布。当年魏盛熠宣称魏景闻失去行踪,不过是他自个儿贼喊捉贼。

  魏盛熠他瞒住了方纥,自个儿下了一步棋。他是觉着方纥以天下安定为己任,不会容忍魏景闻这变数存在于世,索性自作主张地将那对可怜母子一并交由了自个儿那窝囊幺弟。

  谁料段青玱之死,也正在于魏盛熠乾州这一步棋。昨年冬至宴,段青玱指使燕绥淮刺杀魏盛熠无果,许渭一封谋逆书浇灭燕绥淮气焰的同时,也重重敲打了段青玱的脑袋。后来,段青玱与魏盛熠雨夜对谈,他这才知晓自个儿学生贺原的背后立着的,是魏盛熠。

  段老,有心气,重仁义,而魏盛熠两不予他,那老人自然没了活路。

  魏盛熠今儿死了,可他给了魏河恭活路,他也给了许未焺最后的归宿。

  魏河恭一辈子在蜜罐里活着,从前无忧无虑,后来谨小慎微。

  他怕死,太怕死了。

  他母妃被后宫妃嫔下药药死的模样将他吓得发了好些日子的高烧,等那病痊愈,她母妃已经下葬了。

  但除了死,他什么也不怕。

  所以他当年敢在魏盛熠眼底答应了贺原的求助,也夺掠了洛家母子。至今朝,要将库存半数火铳借给悉宋营也是这般。

  他一点儿也不怕——只要他不信这一举动,会叫他死。

  ***

  苌燕营与薛家军近些时日大战三场,小战十余场,正打得两军人马疲惫不已,叶家军往里掺和的一脚,一举粉碎了两军相持不下的局面。

  苌燕营主将燕年并非不愿坚守,可当启北城沦陷,他仰头瞧着那昔日富庶的城被火海吞没,他开始觉着自个儿错了。

  如今秦人南下,魏人却忙于自相残杀。燕家忠君忠国,却鲜少参与皇家权争,以“何人登天,便认何人做主”为隐秘家训。若是薛止道他为的是缱都那空荡皇位,给他又何妨?好过打仗打得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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