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栩睡着之前,听见殷无峥推门离开的声音,如他所愿,赵院使也没来。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到了深夜,殷无峥处理完政务再一次来净麟宫时,便瞧见伺候凤栩的小太监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转圈。 殷无峥的心微微一沉。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允乐不是第一次看见新主,却还是惊得扑通跪在地上,连忙说道:“主子这一整日也没醒,奴才实在担心…” “饭食备着了?”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 允乐匆忙起身,连连点头:“是,是,主子的药也温着呢。” 殷无峥沉吟须臾,在进门之前吩咐:“等一炷香时辰再送进来。” 进门后殷无峥先点起了烛火,这才靠近床榻,不出意料的,凤栩又把自己缩进角落里了,四肢蜷曲,腰身弓起,手上的左手倒是放得规规矩矩,想来是还疼着,伤口崩裂的疼要比初次受伤更重,他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却沉。 殷无峥并不意外,也不慌乱。 凤栩昨夜不知怎么了,但必定是没睡,又失了血,睡到这个时辰也正常。 殷无峥伸手探了探凤栩的额头,虽然覆着一层薄汗,却温润微凉,没发热,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凤栩?”殷无峥俯身去轻声唤,见凤栩并无什么反应,便吻上了那淡色的唇。 凤栩的唇很软,殷无峥对他的身体也上瘾,甚至疑心自己那三年里是怎么忍住没碰过他的,但也不过只是想想,亲吻也不算过分,含吮轻啄而已,从面颊到耳尖,又向下游弋到那白皙的颈,落吻时,殷无峥触到了他颈侧细微而真实的搏动。 殷无峥独特的唤醒方式太缠绵,以至于凤栩终于醒来时虽茫茫然的,但脸颊已经泛起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红潮,蜷缩着的小凤凰懵懂抬眸,对上了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眼。 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含情。 一瞬间凤栩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醒了。 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殷无峥先叹了口气,他直起身坐好,轻轻抚了下凤栩的头发,这动作实在称得上温情,让初醒的凤栩又陷入了滞涩的茫然中。 “你睡了很久。”殷无峥说,“吓坏了伺候的宫人,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凤栩捞了起来,哪怕睡得再乖,长发还是会乱,于是殷无峥又伸手将凤栩睡乱的乌发轻柔理好。 凤栩懵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睡得还算舒服,只是太久,乍然醒来有些头疼。 唤醒凤栩的时间有些久,以至于凤栩这边刚清醒,外头的允乐就将小厨房温着的甜粥送了过来。 端午节的粽子凤栩没吃上,他脏腑虚弱,赵院使更不许吃粽子这些黏食,便只能喝些掺了糯米的南瓜粥,凤栩也不挑,他手不方便,也不肯叫殷无峥喂,便喝茶似的端着小瓷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吃相斯文又乖巧。 等他吃净了粥,又很乖地喝完了药,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 殷无峥拿了软垫给凤栩靠着,终于说起正事:“郑羡林,你还记得么?” 凤栩微怔,随即点点头。 郑羡林他当然知道,当年安王在朝安城可谓风光无两,身边簇拥着讨好恭维他的都是世家子,而郑羡林是怀远将军家的独子,怀远将军郑朗也算战功赫赫,更巧的是郑朗的妻子姓宋,是宋承观堂了不知几辈的堂妹,有这么一层干系在,凤栩往日也不爱搭理郑羡林。 同样的,郑羡林每每见了凤栩也都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轻蔑神色。 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谓是彼此瞧对方都不顺眼到了极致,凤栩也是真烦这个郑羡林,倘若真是将门之子,与他这个纨绔玩不到一起去就罢了,可郑羡林的名声不比他好到哪去,男女不忌,玩得很疯,说什么风流多情都是抬举他了。 凤栩和他就不是一路人,两人常常是见了面就彼此讥嘲,而大多时候都是凤栩占据上风,嚣张跋扈的小王爷怎可能对一个沉溺酒色的朝臣之子示弱? “记得。”凤栩厌恶蹙眉,“怎么了?” “郑羡林如今是西营都统。”殷无峥说,“四大营是宋承观经营的底蕴,缉拿宋承观与陈文琅,西营极其懈怠,而郑羡林也在暗中联系朝安世家,我怀疑他知道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下落。” 凤栩原本兴致缺缺,直到殷无峥提及了他的两位股肱旧臣,才倏尔正色。 “这两个人不会凭空消失,就算逃走也总该有所踪迹。”凤栩呢喃着,眼神冰冷,“除非他们根本没离开过朝安城,早在西梁兵马屡战屡胜时,宋承观便一力主张和谈,宋承观没有离开朝安城的魄力,陈文琅也没有,殷无峥,他们要将中兴旧朝呢。” 倘若宋承观和陈文琅真有胆子,那他们就不需要个什么傀儡皇帝,干脆自立为王,可宋承观不敢,他爱惜名声,还做着百年后能青史留名载入史册的大梦。 殷无峥半生隐忍图谋来的天下,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凤栩毫不怀疑殷无峥会将宋党官员和朝安世家都摁在地上讲道理。 但他只听见殷无峥轻声说:“我会把他们带来给你。”
第41章 背水 “好啊。” 凤栩轻声应话,又自己往内侧挪了挪,给殷无峥留了半张榻,“时辰应当不早了,歇歇吧。” 他的态度过于温和体贴了。 自重逢以来,凤栩的性情大变殷无峥都看在眼里,平日的任他予取予求都带着些近乎自毁的偏执,而近日这般的柔顺乖巧着实罕有。 殷无峥侧身躺在了凤栩让出的空位上,随后一具温热而清瘦的身体便向他靠了过来,殷无峥下意识抬手,将缩进他怀里的凤栩环住,稍有愕然地低声:“凤栩?” 凤栩半贴半伏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鼻尖紧贴着他的心口,殷无峥身上的味道与两年前殊无二致,是说不上名字和味道的淡香,流风回雪般冷冽。 委实不该这样贪心,凤栩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可是真的好累啊。 “殷无峥。”凤栩似叹息般唤他,又小声地说,“要是在两年前,你能这样抱抱我就好了。” 自以为早该无坚不摧,可凤栩还是觉得难过,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殷无峥这样的人,喜欢他时难过,被他喜欢时还是难过,回望与他纠缠的那些年里,竟连哪怕一刻的欢喜也不曾有过。 可凤栩还是念念不忘,因为凤栩知道,他的爱与痛原本就不是殷无峥的错呀。 所以在殷无峥因他所言而短暂沉默的几息之后,凤栩又轻声地说:“你这样舍不得,是喜欢我么,殷无峥?” 重逢后殷无峥对他说过很多话,否认也好,坚定也好,却从没如当年的凤栩一样说出过喜欢,他曾想说,却被凤栩慌乱无措地哭着回绝,可这一次却由凤栩先问了出来。 殷无峥不知凤栩究竟想要什么回应。 可就在他想要说出真心话时,凤栩却没有让他开口,柔软的指腹点在了他的唇上,轻柔如云雾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知道了。”他说,“不必说,你有回头的机会。” 殷无峥都快被凤栩拒绝习惯了,何况他又是现在这幅满身是伤的可怜模样,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到最后也只是轻叹了口气,“那我应当多谢体贴了。” 凤栩诧然地哽住须臾,疑心这不像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委实有悖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的做派。 “不必谢。”凤栩的声音带了点压不住的笑意。 . 宋家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从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便屹立不倒,出过文臣丞相,笔尖定江山,也出过武将太尉,刀锋平乾坤,即便是大启没落之际,宋家也能在党派林立权利倾轧中将朝堂变成宋家的一言堂,殷无峥固然有雷霆手段,也不能将朝安世家杀尽。 但他可以重用西梁臣,段乔义自如南营后,又因朝安的那场大雨立了功,陛下还明显疏离了晏家,一时不知多少人想要同这位官场新贵搭上线。 是夜,殷无峥将凤栩手上缠着的纱布摘下去。 凤栩手上的伤养了近半个月才好,原本一双漂亮白皙的手如今疤痕遍布,右手除了磨平掌纹的疤之外,还有重逢那晚凤栩拿烛火灼烧手腕留下的痕迹,左手一条疤痕自虎口横穿掌心,周围还有因撕裂而留下的细小伤疤。 精美的白瓷之上,裂痕便显得犹为狰狞。 娇贵的小凤凰二十年来身上都没留下过什么疤痕,却在这两年里伤痕累累,痛苦如烙印般留在他的身上,随处可见。 但凤栩自己不以为意,活动了两下手指,还有心情感慨道:“总算能动一动,手都要僵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周福的禀报:“陛下,段都统求见。” “让他进来。”殷无峥对外说。 凤栩见怪不怪,他坐在屏风后的内室,偶尔有朝臣觐见,殷无峥也不避讳,就这么坦荡地去外间见段乔义了。 外间的说话声凤栩听得真切,都是段乔义在向殷无峥回禀他这段时日与朝臣结交时私下探听的消息。 “宋承观在朝安城根基太深,四大营对臣也只是表面听命,昨夜郑羡林与其他三营都统设宴邀臣,话里话外都是提醒敲打,他们胸有成竹,可见在他们看来,宋承观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段乔义的语气难掩厌恶,“臣见他们一味劝酒便没敢喝,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倏尔,一声轻笑响起。 段乔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向屏风后走出的素衫青年,一时间有些傻眼,虽说他听闻净麟宫里住着那位,但着实没想到,陛下见他时,这人就在屏风后面听着呢! 许是因夏日炎热,凤栩的长发尽用一支木簪挽起,浅青色衣衫清淡雅致,他缓缓走到段乔义的身前,眉梢微挑。 看看似温和的气质倏尔被矜傲取代,他轻声说:“你该庆幸,没喝下那东西。” 段乔义指尖都麻了,仓促地往后退两步,同陛下疼爱的这位旧主拉开距离。 凤栩不以为意,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位段将军上下打量,倒是比晏颂清那个伪君子顺眼得多,于是便又笑了笑,转身走到了殷无峥身边,堂而皇之地靠在殷无峥手边的桌沿上,双手环肩。 “郑朗卸甲交权,郑羡林也只是任由宋承观差遣的一条狗,他敢对你动手,未必不是宋承观的授意,他和陈文琅至今下落不明,自然也与朝安世家脱不了干系,说到底——” 凤栩忽而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瞧向殷无峥。 “是因为我还活着呀。” 殷无峥不为所动,半张脸都隐在光影之下,侧颜如同一尊精致华美的雕塑,听得凤栩的话后,他蹙起了眉,但不过须臾之间,殷无峥从中听出了些其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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