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仰头一笑,满身轻快意。 他早年用刀,现今用簪,只有少许人还记得,他还会弯弓射箭,是个不过六、七岁,就能百步穿杨的射艺天才。 十数年前,“妄刃”张盛上闻人府来拜访他的师兄闻人松风,见到了随爹娘回来主宅、还没被安排去均天盟的闻人晏。 这半大孩子对张盛镖堂上下带着的家伙很是感兴趣,一路不带半点生分地跟着他们打转,盯着他们演武,最后目光落在张盛收藏的一柄长弓上,忍不住说道:“我看话本上描绘,少有侠客会用弓箭,但凡用上了,好像也没什么用,总是射不中。” 弓箭要立势,要求稳,但江湖刀光剑影中,没人会等你摆好架势,任凭你去射他。 “话可不能这么说,弓箭可是好东西。”张盛拍了拍他的大弓:“往大了说,要是在沙场上,若能百步取敌首,便能不战而退人兵。往小了说,面对追不上的逃窜寇贼,只要够果决,也可也用箭,来把他们射落。” 闻人晏听着嘴角不禁勾出了欢喜的弧度,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礼貌地问道:“那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张盛豪迈道。见人小孩显然很喜欢这弓:“怎么?想学?我可以教你。” 闻人晏闻言一动,黑溜溜的眼珠子里全是亮色,若是他头上有耳朵,可能此时就跟着竖起来了:“想!” 却听张盛又狐疑道:“可你能学会吗?” 就闻人竹雨那走几步就得喘三喘的文弱样,张盛很难相信他的小孩能健实到哪里去。 闻人晏那会正值又犟又傲的年纪,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要不要打赌?” “成,你要是能在我走前,从这射到那。”张盛被他这嚣张劲给挑起了兴子,秉着陪小孩玩的心态,比了一个大约二十丈的距离:“我就喊你一声‘大哥’,并把这弓送你。” 张盛万万没想到,等到临行前一天,他居然真没逃过要唤稚子“大哥”这一命运。 “看好了,盛老弟。”闻人晏抬着脸,朝张盛挑了挑眉,整个人得瑟得尾巴都要翘起来。 他站在箭靶处,慢悠悠地退开了百步,而后转身,视线专注地落在百步之外的箭靶,手搭上几乎与他等高的长弓,能见他原本尽是细皮嫩肉的手心,在这几日被磨出了不少破口。 定神拉弓一放,那箭力速皆具,箭簇穿过从院中树上落下的树叶,带着它一道,正中靶心。 就像此时,在一箭中后,闻人晏不等红面将军稳住她自己的身形,就又继续再追了一箭,以穿云之势正中红面将军的小腿,把她向上跃身的动作给截在了半路。 而在临近红面将军所在的城楼上。 苏向蝶嘴里还咬着一串糖葫芦,她混迹在人群里自个开心玩了好久,就听见一阵骚乱,左右张望间,远远地就看到师兄将一个打扮怪异的人射落下来,连忙从城楼飞身跃下,脚尖一抵,将那滚落到地上的女子给停住。 她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嘴中一片酸甜,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女子,含糊不清道:“哟,你谁呀。” 不过不管是谁,在盲目信任师父和师兄的苏向蝶眼中,凡是他们要逮住的人,她帮忙逮就对了,总归都是有道理的。 然而红面将军身中两箭,但那射箭摊子不过是用作游玩的,并没有真实弓箭来的锋利,弓身张合还有限度。 她面露凶色,勉力起身,藏在袖中的匕首乍现,直挥向前,惊得苏向蝶忙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糖葫芦差点掉到地上。 就在此刻,又有一箭,箭身从楼台窗沿擦过,簇尖戳入红面将军手握匕首的腕心,剧烈的疼痛引得她一阵嘶声疼。 自那两箭过后,闻人晏又毫不留情地补上了第三箭。 苏向蝶当即咬牙向前,踢起落到地上的匕首,又一旋身将红面将军给踢翻到地上,踩住她的肩膀,用匕首抵在她面前,恶狠狠道:“别动!” 另一头闻人晏放下弓,笑着往殷寻转去,却见殷寻虽然给他回以一笑,但唇色发白,额角带着细汗,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殷寻把下箭靶上的天问剑,朝他走了几步,而后身形一晃,竟直接倒入了他的怀中。 闻人晏直到现在才从衣裳的破口处窥见,不知何时,殷寻后背的伤口处已满是紫黑的,渗入血中,不断侵蚀这具身躯。 枪上有毒。 闻人晏霎时心似挂于悬崖。
第35章 慌乱 闻人晏曾在梦中, 暗自幻想过殷寻对他投怀送抱的场景,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也绝不该是现在这样。 目光所及,可见本该无伤无垢的人, 现今却因为了顾及他而负伤, 他如何不自责?如何不自悔? 从方才起,闻人晏脑中就无时无刻不在想, 若是那枪是当真刺中的是他, 也比刺中阿寻要强。或者说,如若他当时多留一个心眼, 如若他能更快地察觉到杀意,阿寻便不会受伤……这分明都是他的错。 闻人晏一瞬坠入无边的自责漩涡。他别说是周全所有人了,就算是心爱的人, 也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 那些个所谓凡事都要两全的意气话, 不过全都是犁地甩鞭,在吹牛罢了。 他眼眶酸涩,颤声道:“是我太大意了, 才害得……” “不,不怪你……”殷寻半合着眼, 闷声打断。 那红面将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们的祭祀舞蹈本就是饱含肃杀意的破邪舞, 她偷袭时周遭纷乱嘈杂, 又故意往闻人晏身边招惹来了这么多无辜稚子。就算是殷寻,也是等到她动作起来的那一刻才察觉到了杀机,也只来得及以身相护。 殷寻摇了摇头, 似乎是想将那延绵不绝的眩晕感甩出脑袋:“我无事, 不用管我, 你先把人给……” 说手撑着闻人晏的胸口,试图借力,来重新将自己的身形正过来。然而那毒连带着枪头一道刺入他的皮肉,加之先前剧烈动作,更是加剧了其渗透,现下实在是催得他有些头昏脑胀,令他再度体会到了许久未有过的虚弱。 好在他身旁的还有阿晏。 “殷世真!” 闻人晏从来都是唤殷寻为“阿寻”的,轻慢缓和,语调间浸染了他自江南而来的温柔。 从前听殷寻说他被沈老先生取字“世真”,闻人晏只是笑着答应说“知道了,真合适”,但却很执拗地从未改换过称呼。独占着“阿寻”这个,虽然听着平常,但确实并无旁人会如此称呼他的这个称呼。 此时突然连姓带字地厉声喊他,虽然语气并不算多重,但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竟在顷刻间被这一喊,给喊出了些许别样的惧意,同时也把他想要运功强撑的念头给喊散了些许。 “冒犯了。” 一声落下,闻人晏磨了磨牙,沉着脸,从后将殷寻一揽入怀中,不等殷寻作出或许会有的推拒动作,就抬手替人先将穴道给封住,防止那毒再进一步的渗入经脉。 而后不管不顾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剑名当满天下的殷少侠给横抱了起来。 闻人晏小叹了一口气,暗自小心着没有触碰到殷寻后背的伤口,朝殷寻说道:“师妹在城楼那边把人截住了,我带你过去……” 殷寻张合了一下嘴,本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闻人晏脸上罕见地挂着沉郁之色,原本要说的话尽皆犹如被巨石所堵,难以说出。 最后只能再一次放任了闻人晏的冒犯,合上眼应声道:“嗯。” 城楼上,苏向蝶叼着糖葫芦,饶有兴味地用面前人落下的匕首,往那涂红结块上挑。 还没能够把人的真面目给挑出来,就迎面见师兄横抱着一人跃向她们的方向。 苏向蝶看清闻人晏抱着的人的霎那间,嘴巴一张,还剩两颗的糖葫芦掉了下来,砸到了地上,但她管顾不上心疼,只想要小心地问一句“你们这是好上了”,可又见闻人晏的神色不对,殷寻的脸色更不对,话到嘴边又小心地缩了回去。 红面将军一见闻人晏到来,啐了一口“该死的东西”,想要暴起,但旋即就被苏向蝶手中的匕首给抵住了喉咙,只抽扯出一阵自身上三道箭伤的疼痛,神情霎时变得更加狰狞扭曲。 闻人晏神色冰冷地瞥了一眼那红面将军,并未打算在这个档口盘问什么,只朝苏向蝶说道:“把人弄晕了,带回去。” “得嘞。”苏向蝶应了声,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向,用柄头直砸到红面将军的脉门上。力道大得,与她看上去春光明媚的及笄少女形象完全不搭,让周围原本还在好奇张望的人“嘶”着声撇开了视线。 “殷寻他没事吧?” 她这人懂点礼貌,但就如她会憋不住要诽救她一命的萧正严一句般,她的礼貌并不算特别多。所以虽为小辈,但也常直呼人姓名。 不过殷寻本人虽然恪守礼节,但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所以无论旁人怎么称呼他,他都一直不会对此说什么。 闻人晏没有即刻回他,苏向蝶将地上的红面将军扛起,虽然还有些舍不得身后这万家灯火的热闹,但还是随同闻人晏一道往回均天盟的方向快步奔去。 “会没事的。”隔了好一会,闻人晏才轻声回道。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与苏向蝶交代道:“回去后,你我分道而行,你从侧门进,将人压到丙字水牢里,与其他人分开,先别审,晾她几天,只要保证人不死就行。”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把此事完完整整地告知给师父。” “这人到底是谁?师兄你有头绪吗?” 闻人晏答道:“宣州曾有一像你这样的地下钱庄暗卫,因争执而错手杀了自己的东家。那人擅毒,擅伪装,黥面入狱后又逃狱而出,至今不知所踪。” “刘金盏。”殷寻就着闻人晏的话,声音如游丝般接道,眼皮却如被千斤重锤所累,怎么都抬不起来。 均天盟处理江湖上许多事务,恩施各派的同时,也难免会得罪不少人,叫嚣着要来杀均天盟盟主、少盟主的人不在少数,但鲜有真正付诸行动。均天盟作为公认的武林正道,若非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如若没有些极为正当的理由,不仅会引来盟中众人的报复,往严重来说,还可能会被定性为什么邪魔外道。 所以除非本身就是邪魔外道,或者有把握觉得自己能不被他人知晓,才会下杀手。 先前的小满属于后者,而在闻人晏想来,这红面将军当属于前者。 毕竟近来,闻人晏唯一挑惹过的邪魔外道,就是那胡知所在的净世剑宗。 浊教虽说是魔教,但因它信仰那个怪诞的“喀存”,所以功法虽阴狠,行事虽残忍,但其实并不通毒道,在伏魔会大肆清剿之前,也没有太多擅于隐藏自身容貌的本事。从前在浊教手下幸存的人说,他们向来都是以血祭剑,配以一手能断人经脉的毒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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