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炉扎针。”一言说,“结束了会有人将先生送回来,将军放心。” 一言走了。 霍松声敞个膀子由符尘帮他清洗上药,闲着也是闲着,想到不久前林霰犯病那样子,便随口问上几句:“林霰的病很严重吗?” 符尘正往霍松声后背上撒药粉,说道:“严重。” 霍松声“哦”了声,又问:“他的病是娘胎里带的,还是长大后受过伤啊?” 符尘手一顿,往前探身看了看霍松声。 少年年纪不大,讲话却极有分寸:“将军,这是先生的私隐,医者最忌将病人私隐透露出去,您若想知道,待先生回来,您可以自己问他。” 霍松声一语噎住,心说这年头连个小孩都如此难套话,果然跟林霰混在一起的人没几个单纯的。 药粉止血化瘀,还有镇痛的功效。 待上好药,霍松声又坐不住了,正想出门乱跑时,谢逸竟找了过来。 谢逸并未留在药炉,将人送进去后便出来了。他一改散漫神情,眉眼间染上凝重色彩,对霍松声说:“将军,多谢你将先生送来。” 霍松声摆了摆手,他救了林霰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回。 “他怎么样?” 谢逸说:“符尧在里头,放心吧。” 霍松声疑惑道:“符尧?” 谢逸顿了顿,说道:“符山的族长。” 霍松声点点头。 符尘跟谢逸也很熟识,俩人还能开上玩笑,不过显然谢逸现在没那个心情,符尘少年心性,讲过几句觉得无趣便出门找一言玩儿去了。 谢逸走去桌边,在许多瓶瓶罐罐中挑选出几瓶,他动作熟稔,都不用看瓶身上张贴的药名,没一会儿便抱了一堆出来。 霍松声虽然没听说过符山后人,但南疆虫谷的名号还是有所耳闻。 都说南疆虫谷出神医,想必那位族长也是这个级别,可即便这样,符尘谈起林霰的病情,还是直言不讳“严重”二字,霍松声又向谢逸确认了一遍:“他的病,无人可治么。” 谢逸把瓶子放下,撑起一个布袋,一一装进去,摇头说:“没有。” “那位族长也不行?” 谢逸应了声,说道:“先生和将军提起过他的病情么?” 霍松声说:“提过一嘴,说是有心疾。” “是的,先生心脉受损,五内之气郁结,曾有大夫断言,先生活不过三年,可将军你瞧,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霍松声顿了顿:“他同我说,他的病是娘胎里带的。” 谢逸把药瓶装起来,布袋封口:“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霍松声问道:“那真就没得治了吗?” “有。”谢逸答得很快,可下一句他又说,“但无药可治。” “什么意思?” “将军可知南疆虫谷?” 南疆虫谷乃药人谷,那里遍地生满奇珍异草,是世间奇药与奇毒的发源地。中原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医者登门拜师,可虫谷收徒甚少,自虫谷中学成而归的名医,还在世的恐怕仅有两三人。 谢逸说:“符尧师从南疆虫谷,若非有他,先生活不到今天。” 连虫谷神医都来为他治病,林霰果然厉害。 霍松声说:“符尧治不好他么?” 谢逸摇了摇头:“少一味药,这些年我们遍寻大历也无法找到,没有这味药,就是符尧也没有办法,否则先生的身体不会拖到今天。” 谢逸的开运钱庄遍布大历,手中一定有许多眼线,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说明那药十分珍稀。 霍松声还是问了一句:“是什么药?” “六味子。”谢逸答道,“也叫凝夜露。” 霍松声猝然怔住:“……凝夜露?” 他那反应不止像有所耳闻那么简单,谢逸神色迫切:“将军知道?” 霍松声很明显哑了一下,眼底忽然染上了十年前长陵城外稀薄的斜阳。 那天长风万里,少年将军负剑出征。 “等我回来再比一场马么?” 霍松声满脸烦躁,讲话也不中听:“溯望原的草场可不是长陵能比的,等你回来,谁还赢得过你?” 一只温热的手揪住了霍松声微微鼓起的脸颊,大约是觉得这样的霍松声很可爱,对方捏了捏他脸上的肉,笑着问:“生气了?” 霍松声拍开他的手:“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比不过也没关系。”那人逗小猫似的弹了下霍松声的脑门儿,“到时候你来漠北找我,我把溯望原最烈的马送给你。” “谁稀罕啊!”霍松声推了那人一把,揉着脑门催促道,“赶紧走吧,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驿站了。” “好。” 少年翻身上马,银灰色的轻甲勾勒出少年初成的轮廓。 “那我走了?” 天空高远,少年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霍松声仰脸看着,明明他是催人的那个,现在又迟迟不肯回答。半晌才别别扭扭地问了句:“给你的东西,带好了么?” 少年摸着胸口拍了拍:“在这儿呢。” “哦。”霍松声戳了下马屁股,旋即往城内的方向跑了几步,“你走吧。” 少年握着缰绳没动,坐在马背上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 跑远的人忽然停下来,调转方向又跑回来。 霍松声站在马下,抬手一勾将马背上的少年扯弯了腰。 “戚桐语。”霍松声朝那耳边说,“最迟明年冬天,等着我去找你。” 那是十年前的春天,可视线再一转,橘色斜阳变化成一望无际的雪原。 雪色斑驳,渲染上连片的红。 霍松声一脚踩在雪里,腥臭的血混着雪漫过他的脚踝。 身边都是已经冻僵的尸体,早已分不清敌我,一具具僵直的挺立着,有的胸前插着兵器,有的半边身体没了踪影。 霍松声一次又一次翻开尸体,认人的过程令他十分痛苦。 霍城与戚时靖是结拜兄弟,南林军与靖北军被称作大历的脊梁,他们互为后背,彼此交心,霍松声认识很多很多靖北军的将士。 那天,霍松声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撕碎,被鲜血模糊了双眼。 这是霍松声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死亡,第一次就如此惨烈。 最后的最后,他在一堆断臂残肢中找到一块破碎的铜镜碎片。 铜镜碎的彻底,霍松声找了很久也只有那一片。 碎片被血覆盖,冰冷的、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入雪地里。 可是举目四望,没有一具可以称得上完整的尸体,人体碎片与肉沫和雪掺在一起,霍松声从茫然到痛不欲生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铜镜锋利的尖口刺破手掌,霍松声不可置信的在雪地里翻找。 那天冷入肺腑,霍松声的眼泪掉下来便凝固在面颊上。 手插进雪里,捞出一捧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他颤抖的,悲痛地喊一个人的名字。 从前他喊“戚桐语”总是带了几分玩笑与调侃的意味,南林小侯爷从小没个正形,自打听说这名字的由来便不肯改口,总是“戚桐语”“戚桐语”的叫,笑话他起个姑娘名,笑话他同自己的娃娃亲。 可是那天,霍松声的声音里再也没有笑意。 他跪在雪地里哭喊,哭到嗓子嘶哑,血腥味充斥喉头。 霍松声狼狈的驻立在尸山血海中,像是被整个世间抛弃了。 “戚桐语……”霍松声喃喃自语,“我真的生气了。” 但那个总是会笑着哄他的人永远的消失在风雪中,化作茫茫雪粒,融入晨霜山雾。 雪又落了下来。 霍松声双手上的皮肤被长时间的低温冻坏了,他明明感知不到疼痛,却清晰记得他看着自己的手,近乎无声地对空气说—— “戚庭霜,我疼死了。”
第42章 “将军?将军!” 霍松声猛地回神。 谢逸紧张地问:“将军是知道凝夜露的下落吗?” 霍松声滞涩的瞳孔艰难地转动一下,嗓子发干。 谢逸顾不上那么多了,摇着霍松声的肩膀:“你说啊!” 霍松声摸了摸自己的佩剑,将它拿到桌上。 他的剑名叫“松霜”,是靖北王戚时靖取得名,十年前他亲手在剑身刻下一个“戚”字,此后那便是松霜剑的剑铭。 松霜剑的剑柄上还有一个挂坠,一枚冰雪色的霜花。 霍松声摸着那枚双花挂坠,舔了下干涩的唇:“在这里。” 凝夜露珍稀,其性温补,常生长于悬崖峭壁上,色泽红艳,一串能结许多细小的果实。 霍松声并不知晓凝夜露作为药物的功效,他知道的是,若将凝夜露碾碎溶于水中,在淬炼兵器时浇灌进去,可使兵器更加坚硬。当然,若是用它铸造护身铜镜,亦比其他防身用具来的结实。 他家里刚巧有一面以凝夜露为引铸就的铜镜,那是霍城的宝贝,后来被霍松声拿去借花献佛,送给了戚庭霜。 铜镜碎在了十年前,并没有传言中那样牢固不破。 一支箭刺穿了铜镜,也刺穿了霍松声的心。 他将铜镜碎片带了回来,打磨成霜花形状挂在剑上。 但他带不走那些停留在风雪中的人。 他们永远封存在霍松声的记忆里。 如无影无踪的风,再也找不到了。 “凝夜露作为药用可以贯动心脉,过去确实有工匠喜爱用它铸造兵器。”谢逸燃起的希望转瞬便湮灭了,他接过霍松声的剑看了看,扯出一抹无力地笑,“即便铜镜完好,我们也不可能从中淬炼出六味子。” 其实找不找得到铜镜已经不重要了,六味子既然已经溶水入镜,再想将其从中提取出来难如登天,即便能从镜中剥离出六味子的药液,其药效是否和稀释前的六味子一致也不可知。 霍松声也觉得心头空空,他尽力忽视那些异状,并答应谢逸,会帮忙询问霍城当年是从何处觅得铜镜,追本溯源,找到铸镜之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 林霰从药炉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虚弱到说不出话。 他每进一次药炉都是对身体的一次极大损伤,这种治疗等同于透支将来成全现在,林霰从做出这个选择开始便放弃了长长久久的活着。 林霰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睁眼看见一道影子。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目不转睛不知在看什么。 林霰对着他怔然片刻,霍松声感应到一般,慢慢转过了头。 此时山顶风光正好,投在林霰苍白的脸上,将他深灰色的瞳孔镀了一层浅淡的金,这让林霰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灼热。 “醒了?”霍松声走过来,“醒了怎么不出声。” 林霰撑起身,伏在床沿边。他的右手重新包扎上药,被符尧用夹板固定住,不许他再乱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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