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冉抬起眼,睫毛振动着:“权贵地主?” “不错。”林霰轻轻点头,“当今圣上在乱世中继承大统,对皇权军权极为看重。未免前朝封王与军官勾结之内乱重演,圣上登基时便收回了各地封王的军事指挥权,也不授职任事。封王多是皇帝手足弟兄,为了安抚他们,皇上便将田地赐给这些王亲贵族,同时,还给了他们置买土地的权利。” 大历经济发展主要还是依赖农业,拥有了土地的亲贵们就等于拥有了取之不竭的钱袋子。被剥夺了权力的皇室宗亲逐渐将目光从国政转移到了土地上,既然皇上不让他们有参政的机会,那便安心当个蛀虫,反正有皇帝养着,保证一生荣华也是个合算的买卖。 他们在各自封地耀武扬威,当地官员谄媚巴结,纷纷向他们投献土地,以求庇护。 于是,日益贪婪的贵族们不再满足于皇家赐予的田地。 他们将自己的庄田向外扩展,不断圈占土地良田,甚至抢占农民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权无势的百姓没了田地,要么为权贵耕地,获得糊口报酬,要么流离失所,沦为无主流民。 “各地虽然人口减少,但朝廷赋税是实打实的,于是官员只好将赋役转嫁到还未流亡的农民身上,致使这些人也不堪税负,变成流民,如此恶性循环。” 赵冉总结道:“流民越多,普通农民的负担越重,才会导致有更多的流民出现。” 林霰放下最后一子。 赵冉看向棋盘,发现自己已经被白子包围。 林霰说:“所以流民之乱,祸不在税改,而在权贵无底线的侵占农民土地。国家用农民的血汗养这些寄生虫,垒好的地基从内里就已经被蛀虫腐蚀殆尽,怎能不塌。” 如同这环环相扣棋局,醒悟时已被围困至绝路。 · 广垣宫 赵冉讲完自己的见解后,赵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珩摇头笑道:“皇兄此言莫不是在怪罪父皇,不该用土地代替政权补偿诸位皇叔?” 赵冉看向他,目光平静:“人心不足蛇吞象,父皇赐地是皇恩,但人性贪婪并非父皇能够度量。宸王不必事事与我针锋相对,这些不过是我的一些拙思罢了,是非对错父皇自有评判,也毋需你我多言。倒是宸王,似乎很不想谈及流民,这又是为何?” “本王何时不想谈流民?”赵珩脸色铁青,“皇兄可不要信口开河!”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时间自会证明。南方流民再不加以清肃,迟早招致更大祸患,泉州血案便是前车之鉴!” 赵珩脸色大变:“你休要胡言!” 赵渊拨弄念珠的手指骤然停顿,老皇帝的醉态像是被这句话打散了,浑浊的双眼也清明起来。 赵渊问道:“什么泉州血案?” 泉州血案至今快二十日,一点风声都没漏进长陵。 这消息从赵冉口中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他可是正经从南方过来,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是证据。 赵冉一脸疑惑:“父皇不知?” 赵渊说:“朕该知道什么?” 赵珩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赵渊看向他:“宸王,你来告诉朕,朕该知道什么?” 赵珩握紧双拳,咬住的牙关令下颌线条非常生硬。他默然不语,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赵渊极有耐心,势有一种赵珩不开口便不罢休的架势。 赵冉见状说道:“儿臣来说吧,二十天前,泉州农民与官府爆发冲突,死了十几个农民和三个官兵。” 赵渊手中的念珠发出很清脆的一声,竟是被他生生捏碎了。 秦芳若大惊,跪在赵渊脚边:“陛下,使不得!” 赵渊抬手挥开秦芳若,只盯着赵珩:“宸王,可有此事?” 赵珩用力掐了一下掌心,步入殿前跪下:“父皇,确有此事。” 赵渊此时还未爆发:“那你为何不报?” “请神节在即,儿臣不想父皇被此事滋扰。”赵珩说道,“况且儿臣已经第一时间命人处理,对伤亡百姓亲属加以安抚,给予优厚补偿。” 在天家眼里,命如草芥,死了几个农民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赵渊在意的点根本不是泉州出了事,他在意的是,已经出了人命,惊动了官府,可赵珩竟然私自将消息拦下了。 今天他可以拦下泉州血案,明天若是梅州、遂州、或有一日,溯望原出了事,是不是只要他赵珩捂着驿站,消息就一点到不了御前?现在摆在赵渊眼前的大历,究竟是真实的大历,还是赵珩想让他看到的大历?他被封锁在长陵之中,与外界隔绝,来日若是江山多了个君主,是不是只要赵珩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能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这性质可太不一样了! 赵渊脸色阴沉,半晌,重重说了句:“宸王,你胆子太大了。” 赵珩心里一凉,无边寒意顺着毛发向皮肤表层渗出。 “朕将大历驿站交到你手上,不是让你这么用的。”赵渊冷冷地说,“朕早说了,你若无暇顾及,便同朕说,朕交给别人做一样可以。” 赵珩膝行两步上前:“父皇,儿臣没有!” “罢了,以后你不用管了。”赵渊顷刻间下了决定,“林霰,你来接手吧。” 赵珩双目大睁:“父皇——” 赵渊主意已决。 林霰从位上起来领旨,刚站起身,忽然一阵有节奏的号角声传来。 他猛地抬头,向门口看去。 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闯入广垣宫。 号角声是从城外传来的,响彻整个长陵,传入广垣宫时声响不是特别强烈,但能听出来是两军交战时吹的战奏。 太监发着抖,上气不接下气地通报:“皇……皇上,开战了!南林侯带着兵,闯、闯进来了!” 赵渊骤然起身:“你说什么?!” 本该在南林的霍城突然出现在长陵,还带着兵马,这事儿如果放在半个时辰前,赵渊会毫不犹豫的派兵将人拿下,并非常武断的给人定下谋逆的罪名。 但现在不一样了。 泉州血案被赵珩拦下,刚巧霍城在此时回来,那不是要造反,而是南方出了更大的乱子传不到长陵,南林侯亲自回来报信了! 赵渊疾步从座上走下,新打的皇靴又明又亮,一脚揣在赵珩肩头:“你到底背着朕做了什么?!” 就在此时,广垣宫的大门缓缓打开。 南林侯霍城和着一身血气走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他步子迈的极稳也极重,暗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霍城走到大殿中央,没跟赵渊行礼,也没看他,只是将手中一团染血的锦书往赵珩身上一扔,沉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遮掩过去的了,宸王,自己向你父皇解释吧。” 说完,霍城转个身,走到离他最近的桌子上,将旁边人撵走,腿一盘坐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逡巡一圈,挑人伺候似的,最终将目光定在林霰身上。 他向林霰勾了勾手,等林霰来到他身边,又用指关节在桌上敲了两下。 林霰缓缓蹲下,很好说话的给他添了杯热茶。 霍城端起来喝了。 喝完微微一顿,这是他在家里要茶喝的习惯,喜欢用指关节敲桌子,这点小习惯只有跟他一起生活过的人才知道。 霍城抬起眼,若有所思看了林霰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侯爷:喝媳妇茶。
第103章 锦书掉在地上,散开来,不止一块布,好几块揉成一团,上面有字,还有血。 赵珩将那团皱布拾起来,还没看完脸先一步白了。 那是被他拦截的、有关南方霍乱的驿报。 赵渊朝他摊开手:“给朕。” 赵珩把布团攥得更紧了,手背上的筋络鼓胀着撑起来:“父皇,儿臣……” 赵渊不容他多言,从赵珩手中将锦书夺了过来。他一行行地看,一张张地翻,到最后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赵渊原地晃了晃,竟站不稳了。 赵冉离得最近,赶紧起身扶住赵渊。 锦书上报,泉州血案、三十万流民揭竿而起,斩知府、占府邸,南林侯霍城无诏调兵、公孙武率南方军抵达泉州镇压反民。 赵渊急怒攻心,视线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声音却愈发沉静,叫人听了便生出恶寒。他吊着眼睛,用这样的姿态来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最后找到霍城,问道:“霍侯,南方怎会如此?” 殿上的气氛异常诡异,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从每一处暗角侵袭而来。 赵渊直接问的霍城,表明他已经不想再听赵珩的借口了。 霍城细细品着佳茗,舌尖上泛起的些微苦涩掩盖了鼻腔中的血气,他冷笑一声,哪怕面对着皇帝也毫不留情面:“回皇上的话,宸王奉您的命提高南方田税,导致官民矛盾激化,这些您不知道么?” 朝廷税法更改不是小事,通常需要户部大臣共同商议,等拟定好方案再递呈皇上,皇上要看过,觉得可以施行,才会朱批加印,以天子名义昭告天下,统一实行。 国之律法没有朝令夕改一说,更不可能在北边用一套,南边用另一套,一来不好管理,二来异地异法有不公之嫌,易生民愤。 朝廷不可能搞两套税制,皇帝更不可能同意这么做,赵渊从未签过这样的令,可锦书在前,南林侯人证在后,铁铮铮事实摆在眼前,赵渊不得不相信,他的亲儿子竟然假传圣旨。 近年来朝廷亏空不假,入冬后,赵渊也在和户部商讨,看来年是否要提高税点,弥补财政空虚。但一切未有定数,而且今年冬天北方大雪,不少农田庄稼受了灾,朝廷就是再强硬,也断不可能在此时向百姓伸手,这定会招致祸患。 谁能想到,赵珩恰恰做了这样的事。 赵渊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可怖来形容,他瞪视着赵珩,像是要将他扒皮抽筋:“宸王,霍侯说你是奉朕的命?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赵珩急促地提起一口气,昂着头:“父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儿臣从未有僭越皇权的念头!” “你没有?”赵渊气极反笑,“那是朕冤枉你了?还是霍侯冤枉你了?既然你没有,那旨意是谁下的?冤有头债有主,指令是从长陵发出去的,总有个出处,你看是你自己查,还是朕找人帮你查!” “父皇!” 霍城扯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他手上沾了不少血污,将白色手巾都染红了。 “对了,还有一事。”霍城漫不经心地擦着手,头也不抬地说,“开运钱庄的伙计正四处找你,说让你还钱呢。” 赵珩周身血液都快凝固了,拧过头,面目狰狞地看着霍城:“霍侯,不要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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