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日,白府下人全都瞧见过楚召淮,可从始至终都没见这位体弱多病的公子笑过,乍一瞧见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呼吸一顿,脸唰地就红了。 几人推推搡搡,手脚并用地回府了。 楚召淮好奇地拎着一个小喜包上的坠子,悬在眼前微微晃了晃。 铜钱相撞,叮铃作响。 日光下,楚召淮眉眼如画,忍不住弯眸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姬恂瞳孔倏地一缩,呼吸几乎都乱了。 陆无疾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愣了愣,终于明白陛下绕路的原因。 敢情是来看前妻。 怪不得这副恨不得冲上去吃人又被无形的镣铐扣住脖颈,只能硬生生止住,在那看着止瘾的架势。 拜完堂,门口似乎又要放鞭炮了。 楚召淮怕极了这样噼里啪啦的动静,起身慢吞吞地回了府。 姬恂目不转睛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握着已染了血的马绳,下颌崩得死紧。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中吵闹。 能看一眼,便知足吧,莫要这般贪心。 毕竟人是自己亲手放走的,就算做出这副情深悲切的不舍模样,也挽回不了他。 姬恂缓下心口的剧痛,微微闭眸,终于策马而去。 嗒嗒。 马蹄声奔腾响起。 楚召淮刚走到后院,就听高墙之外似乎突兀响起一阵马蹄声,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也没多想,抓着一把的喜包回去了。 *** 天边云卷云舒,迟来的春日越来越暖。 没过半月,养病中的楚召淮终于连披风也脱下了,穿着身淡紫色襕衫衬着身形颀长,帮白鹤知将一本本医书往马车上。 白鹤知蹙眉道:“病才刚好,别乱动,让下人来就好。” 楚召淮将几本盛着绝本书的匣子递上前:“哪就连个东西都搬不了了?” “真用不到你。”白鹤知无可奈何道,“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楚召淮摇头:“我没什么东西要收拾。” 就是几件衣裳和那个小麒麟摆件,早就收好放在马车中了。 已是四月十六了,慢吞吞坐着马车从京城出发,端午前估摸着能到江南。 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出行。 将东西一一搬到马车上,已是巳时,白鹤知将府中事务给管家吩咐好,踩着马凳上了车。 为了照顾楚召淮,白鹤知特意弄了辆宽敞的马车,能让楚召淮在里面蹬腿着滚来滚去都没问题。 马车幽幽从白府离开,一路朝着南去。 楚召淮在京城待了小半年,乍要离开还有些不舍。 白鹤知看他一直在掀着帘子往外看,笑着道:“咱们回江南后,先帮你将想要的临湖小院子买了,等安顿好后有时间再来京城住一住。” 楚召淮笑了笑:“不用,那个院子早就卖出去啦。” 白鹤知一怔。 那个宅子对楚召淮而言,只是一个寄托罢了。 像是在小毛驴脑袋上挂个胡萝卜,引着他一步步自欺欺人地往前走。 如今他已想通,不再奢想那个早已不会属于他的宅子。 白鹤知犹豫着道:“那你还想回白家吗?” 楚召淮沉默,并未回答。 白鹤知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笑着说:“反正我们召淮医术超绝,就算在哪儿都不会发愁。” 楚召淮点点头,竟然还认了,一本正经地说:“是的,毕竟我们召淮是神医嗷。” 白鹤知一愣,随后哈哈大笑。 养病这么久,楚召淮身上那点颓丧和悲色也逐渐消失,隐约又有了之前活蹦乱跳的影子。 马车外的人声正在缓缓消失,随着城门口的盘查,彻底离开这座精致华贵的石头笼子。 楚召淮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像是释怀,心口却莫名泛着酸涩,一波又一波。 这次离开,恐怕他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也再难见到姬翊、梁枋、赵伯、殷重山、周患等璟王府的所有人。 ……还有姬恂。 楚召淮垂下眼,伸手按住微疼的心口。 其实并不碍事,情感割舍时总会有个过程,这是正常的。 楚召淮并不排斥,清醒着任由那股酸疼由心尖遍布全身。 掌心贴着左心口,感知心跳缓慢均匀跳动。 怦,怦。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马蹄声,逐渐远离这场荒唐又悲伤的……美梦。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京城外一望无际,鸟鸣风声灌入耳中。 有人轻轻地道:“召淮。” 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掌心下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跳动起来。 白鹤知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回头看向楚召淮。 楚召淮坐在阴影中,似乎愣怔住了,手缓缓伸向一边窗户的车帘,可两指却只是揪着,指尖轻颤着并未动。 好一会,他才轻轻道:“陛下。” 姬恂的声音顺着车帘飘来,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拦你,只是想临走前……同你说几句话。” 楚召淮揪着帘子,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掀开车帘,朝外望去。 马车车窗宽敞,姬恂身着黑衣,并未束冠,墨发被一条紫色发带绑起,将他眉眼的戾气遮掩得一分不剩,甚至显得过分温和。 楚召淮手一动。 姬恂站在那,车帘掀起后眼神直直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五官眉眼牢牢印在心底。 欲望几乎破体而出,声音却是柔和的。 见楚召淮还在犹豫,姬恂眼眸轻动,近乎乞求地道:“真的只是几句话。” 楚召淮愣了愣,好一会才轻轻点头。 姬恂松了口气。 京外十里处的长亭中,举目四望皆是一片翠绿之色。 楚召淮拾级而上,走到长亭的石凳上坐下,眼神看砖看亭看风景,就是不看姬恂。 姬恂缓步走上前,坐在楚召淮对面。 长亭一片寂静。 良久,姬恂开口道:“你日后便要一直在江南安家落户了吗?” 楚召淮点点头,又摇摇头。 姬恂一直在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刻分离过,楚召淮本就对视线敏锐,躲了一会见他还看,只好蹙着眉头抬眼和他对视。 “陛下就只想说这一句吗?我还要赶路,怕是不能在这儿……” 姬恂说:“对不起。” 楚召淮话音戛然而止,愣怔看他:“什、什么?” “春猎时瞒着你是我不对,最后没能如约回护国寺接你。”姬恂看楚召淮下意识害怕地往后撤,心间一疼,强忍着轻声说,“我说这些并非想逼迫你留下,只是……” 只是觉得,他得在楚召淮离开前道歉。 楚召淮呆呆看着他,心中那股凝结不去的郁气好似随着这声“对不起”一点点散去。 他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只是姬恂的这句“我不对,我不该丢下你”。 楚召淮许久没说话。 姬恂也知晓口头上的歉意并无用,从袖中拿出一块精致的玉佩递给他:“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拿着这块玉佩到任意府衙或官员府,无论银钱或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楚召淮站了起来,侧过身没看他,也没看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不必了,我不需要这个。” “召淮!” 姬恂起身上前几步叫住他,犹豫半晌,一向怼边天下无敌手的嘴此时却说不出任何有用的措辞。 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那你留下,做、做个念想?” 楚召淮:“……” 从没见过有人硬塞着,还让人做“念想”的。 楚召淮背对着他,轻声道:“真的不用——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王爷所做的任何事我都是理解的,所以不会怨你。” 姬恂脸色一白:“召淮……” 楚召淮没再多说,缓步从长亭走下去。 哪怕楚召淮这样说,姬恂仍是跟着他,努力遏制住想要强留住他的冲动,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 脑后几乎被盯出个窟窿,楚召淮看着远处在马车边等着的白鹤知,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 他要离开京城,离开姬恂了。 天下这样大,他四处行医,陛下被困那精致的金笼子里,两人恐怕再也不会相见。 楚召淮脚步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停下。 姬恂…… 往前相处的种种刹那间浮现脑海中,茫茫大雪中一箭将他救下的姬恂,癔症发疯也没伤他半分的姬恂,嘴上毒得要命却会为他拿回娘亲书信的姬恂…… 楚召淮眼瞳微动,呼吸乱了一瞬,忽然一转身,大步朝着几步外的姬恂奔了过去。 姬恂一愣。 楚召淮一袭雪白衣袍带着墨香和药香,好似一片松软的云撞在姬恂怀中。 ……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 姬恂愣怔在原地,手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合拢,直接死死将楚召淮拥在怀中,好像要把他揉碎在怀中,永不分开。 楚召淮双手抱住姬恂的脖子,额头抵在他的肩膀,呢喃着道:“姬明忱,我走了。” 姬恂呼吸一顿。 不是王爷,不是陛下。 楚召淮终于唤了他的表字,却是在和他道别。 和那句“我喜欢你”一样,明明得偿所愿,却不合时宜。 姬恂紧紧抱着他:“楚召淮……” 楚召淮从来都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一抱即分,没有半分停留,后退数步强行挣脱开姬恂青筋暴起的手臂,从他怀中离开。 最后看了姬恂一眼,楚召淮头也不回地朝着马车而去。 姬恂僵在原地,眸光倒映着楚召淮踩着马凳钻进马车中,白鹤知朝他微微一颔首,车夫等两人坐稳,终于一挥鞭子。 马车朝着南方而去,不多时扎进枝叶扶疏的密林。 暖风拂来,将姬恂微抬手臂的宽袖吹得左右而动。 留下他。 意识中有个声音在拼命嘶吼。 九五之尊,不至于连个人都拦不住。 姬恂脑海中思绪翻飞,酝酿着无数个让精兵良将将楚召淮抓回来的念头。 白鹤知只带了个长随做车夫,周患一人就能将楚召淮轻轻松松抢回来,关在宫中无数人看守,逃也逃不掉。 到那时,楚召淮彻底属于他,自己心中那股难以填平的掌控欲也许会得到满足,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可直到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姬恂也只是僵在那,一动未动。 任由那股不舍化为撕裂的镰刃一寸寸切割他的心,理智占据上峰,近乎头痛欲裂地将那些癫狂的念头强行压回去。 姬恂缓缓垂下手。 流水从始至终便该在山涧江湖奔腾,汪洋大海才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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