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仰头看他。 浓密的下羽睫像是被一滴雨打得乱颤的青叶,微弱的触感一颤,紧接着面颊像是有东西滚落下去,啪嗒声砸在冰凉地上。 他只是不明白。 为何姬恂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吊儿郎当地回来,笑意盈盈。 就好像自己所有的悲伤难过,就是个笑话。 泪水根本不受控制从眼中簌簌砸落,姬恂瞳孔剧缩,单膝跪在他面前,下颌紧绷着,眼底全是楚召淮看不透的情绪。 他轻轻扶着楚召淮的肩膀,低声道:“召淮,先起来。” 楚召淮呆了呆,下意识想要将手腕抽回。 姬恂却用力扣着,不肯松手:“召淮……” 赵伯已哭了一遭,见状赶忙道:“王爷,王妃手腕摔伤了,不可用力。” 姬恂一愣,如闪电似的松了手。 伤处被握得生疼,楚召淮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又俯下身认真将地面上的和离书捡起来,整整齐齐折了两下。 姬恂缓缓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再次伸出手去,这次力气用的极其小,试探着得一点点抚上楚召淮的肩膀。 这次楚召淮并未反抗。 姬恂松了口气,刚要将他扶着站起来,一直跪着的付松茂似乎想要再做最后一番挣扎,低声道:“陛下,晋凌之事下官是奉……” 话音未落,楚召淮又踉跄着跪了下去。 姬恂:“……” 姬恂生平头回如此冷厉:“全都滚!” 殷重山见王爷都要怒发冲冠了,赶紧叫来暗卫速速将两个碍人眼地赶了出去。 姬恂气得浑身都在抖,屏着呼吸,再次伸手去扶,只是手刚碰到楚召淮的肩膀,终于听到楚召淮除了“陛下”之外的话。 “别碰我。” 姬恂一僵。 楚召淮跪在那,面容没有半分变化,苍白的唇轻轻动了动,又呢喃说了句:“别碰我……” 姬恂道:“召淮,你先……” 楚召淮忽然毫无征兆将面前的姬恂重重一推。 四周一切好像变得扭曲起来,楚召淮清醒地知晓姬恂假死,肯定是有苦衷的,并不怪他,所以只是轻轻将他拂开而已。 为什么姬恂满脸惊愕? 为什么赵伯、殷重山和姬翊全都朝他而来? 耳畔嗡鸣,似乎有人在歇斯底里地说什么。 “不要碰我——!为什么还要碰我!滚开!” 姬翊几乎连滚带爬地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制住他近乎疯癫的挣扎。 “召淮!召淮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楚召淮好似旁观者,迷茫看着自己拼命在姬翊怀中挣扎,好多日积攒的情绪轰然破开那透明的瓶子。 终于要将他逼疯了。 楚召淮崩溃地恸哭出声,视线只要落在呆愣的姬恂身上就不受控制般地想要挣扎,逃离这个令他如此痛苦的人。 知晓他有苦衷,知晓他情非得已…… 那为什么还是压抑不住满心的怨恨不甘? 砰的一声。 脑海中一直紧绷的线,彻底断了。 楚召淮不记得之后如何了,只记得姬翊边哭边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嘶声说着什么,视线变得昏暗,连崩溃的意识也一点点跟随着坠入深渊。 丧钟幽幽停下。 璟王府本该因新皇而满心欢喜,后院却是气氛深沉,每个人都皱着眉,下人来来回回将药端来,大气都不敢出。 姬翊已不像之前那般一遇事就知道原地团团转,他干脆利落将晕厥过去的楚召淮安顿好,又吩咐人前去请白鹤知。 再次从寝房出来时,已是两刻钟后了。 姬恂坐在连榻上,正在看空荡荡桌案上唯一还摆在那的西洋钟,视线落在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姬翊缓步而来,垂着眼唤道:“爹。” 姬恂回过神来,瞧见姬翊脸上被楚召淮挣扎时打出来的淤青,神情略微不自然,罕见说了句人话:“这段时日过得挺艰辛吧。” 姬翊颔首道:“勉强还有一条狗命活着,就不算艰辛。” 姬恂:“……” 姬恂听出姬翊语调中的怨怼,眉梢轻挑:“生气了?怨我不该提前告知你?” 姬翊说:“不敢。” 姬恂笑了:“既然不怨,哭什么?” 姬翊脸上带着淤青,眼眶通红,因垂着头的姿势眼泪啪嗒啪嗒从羽睫往下砸,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掩饰不住。 殷重山侯在一边,一言难尽看着姬恂。 世子都哭成这样了,还不哄一哄吗? 姬恂无可奈何地朝他一招:“过来。” 姬翊柱子似的杵在那,梗着脖子,不过去。 还真生气了。 姬恂无声叹了口气,从连榻上起身,大掌抚了抚姬翊的脑袋,哄孩子似的:“是爹顾虑不周,不该不告诉你。” 这话明显就是敷衍的话,姬翊跟着姬恂长大,自然一下就听出来他爹根本没有半分后悔,就算再来一次他也还是如此。 姬翊死死握着拳,不知哪来的胆子,终于咬着牙说:“你的确顾虑不周……” 姬恂:“……” 殷重山听世子竟然会顺杆往上爬,垂着头忍住笑。 姬恂道:“姬翊……” 话还未说完,就见姬翊倏地抬起满是血丝的眼,泪水像是海带似的啪嗒嗒往下流,气势却是强硬的。 “我知晓您在京中谋划行事,也理解您唯恐我没出息不懂做戏掩藏,连累您功亏一篑,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从来不怪您。” 姬恂眉眼笑意落了下来。 “……可召淮有心疾,您可以不告诉我,为何不和他提前说,哪怕打声招呼。”姬翊强忍着委屈,语调却满是哭腔,“他自从知道您出事后就一直不对劲,魂不守舍不吃不喝,您难道就不怕他出事吗?为什么这么狠的心啊?呜……” 姬恂伸手将姬翊脸上的泪拂去,沉默许久却不知该如何说。 姬翊越说越觉得委屈,强忍着哭腔还在说:“我一边忧虑他会犯心疾,一边还要料理那群不长眼来招惹他的……呜,您不在,所有人都在欺负我们!” 姬恂眼瞳轻动,正想说什么。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世子这是怎么了?” 姬翊眼眶全是泪,视线模糊,呆呆看向门口。 梁枋已换了身月白衣袍,脸上已没有临走时的病色,眉眼带着笑,道:“璟王爷得登大寳该庆祝才对,怎么哭成这样?” 姬翊呆愣许久,忽然嚎啕大哭地跑过去,像是猴子似的一下蹦起来挂在梁枋身上。 “梁枋!” 梁枋:“……” 梁枋差点被姬翊扑倒,强行稳住下盘站好。 “世子?” 姬翊边哭边回头冲姬恂呲儿道:“梁枋装病回沅川都知道和我通个气的,你……你好狠的心,你狠心死了!召淮一腔真心还不如去喂六出,我……我的孺慕……是叫孺慕吧,呜,孺慕之情也错付爹了!我不认你了,召淮也不认了,和离好了!和离得好!” 姬恂:“……” 姬翊恨不得将这段时日的委屈和伤心全都发泄出来,嗷嗷哭得脑袋发晕,已不会思考了,只知道颠三倒四地反复呢喃“你狠心”“狠心你”。 短短一句话杀伤力却极强,姬恂回想起方才楚召淮痛苦崩溃的样子,心中五味陈杂,指尖摩挲衣袖暗纹。 “别哭了。”无论心间如何翻江倒海,姬恂面上始终没露出丝毫端倪,淡淡道,“多大个人了,哭成这样也不怕旁人笑话。” 姬翊破罐子破摔,恨不得哭死给他看:“方才召淮哭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吭?!现在却数落我……也就只会数落我了。” 姬恂:“……” 梁枋见姬恂脸色越来越沉,担心姬翊挨揍,赶紧抬手捂住他那张还在嘚啵的嘴,打圆场道:“世子累坏了,有些胡言乱语了,我先扶他先去休息。” 姬翊骂上头了,一边挣脱梁枋的手一边朝姬恂道:“姬明忱!你好狠的……” 姬恂冷淡看他一眼。 姬翊:“……” 来自血脉的压制,让姬翊强装的胆子瞬间泄了气,害怕地往梁枋身后一躲。 梁枋又好气又好笑,拽着他往外走。 姬翊一路呜呜呜地走了,离老远还能听到他委屈至极的声音:“明明是他狠心,还有理了……” 姬恂:“……” 见王爷脸色难看至极,殷重山咳了声,小心翼翼地道:“世子被瞒着这么多时日,又被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合起伙来欺负,有些小小、特别小、就一丁点的怨气也是正常的。” 姬恂揉了揉发疼的眉心:“我知道。” 他也不是在气姬翊。 暖阁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赵伯给人喂药的动静。 姬恂视线落在门上,犹豫数次,还是没动。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殷重山还以为世子又吃了熊心豹子胆冲回来骂王爷,正要去拦,一抬头就见白鹤知匆匆而来。 丧钟响遍全城,白鹤知身为太医院院使,以从昨晚值夜的同僚口中得知,圣上驾崩,传位璟王。 整个京城都在匪夷所思,这璟王不是死透了吗,前几天还风光大葬。 怎么现在又活了? 不会是厉鬼返魂吧? 白鹤知几乎是狂奔着冲进来,视线落在阳光下盘着膝坐在连榻上的姬恂,愣怔许久,心中竟然诡异的生出一股庆幸。 还好,姬恂没死。 楚召淮都要伤心得生出离魂之症,若是姬恂真的命陨,恐怕症状难治,有损精神。 白鹤知喘着气将大药箱放下,也懒得管礼数,从中拿出通宵研制出来的治疗离魂症的药:“找人将这个方子煎了,三个海碗的水熬得浓浓的,留小半碗端来。” 殷重山忙上前去拿药。 姬恂视线一扫,忽然道:“这不是治疗心疾的药方?” 白鹤知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几个偏大的瓷瓶,隐约瞧见瓶中盛放着几十颗深色药丸:“召淮不愿用我姐姐手稿上的法子,我研究多时将方子先改了改,搓了些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姬恂问:“那这是什么?” 白鹤知忙着拿药,头也不抬地回答:“治离魂症的药,刚研制出来。” 姬恂手猛地一僵。 离魂症? 暗卫说楚召淮知晓他死讯后,情绪波动并不大…… 难道是离魂症的缘故? 白鹤知轻车熟路拿着药进了暖阁,很快里面传来他的声音:“小心些,这样喂药会呛到他。” 姬恂孤身坐在连榻许久,终于缓缓起身走向暖阁。 方才楚召淮一见到他便情绪失控地胡乱挣扎,被姬翊捂住眼睛方安静下来,姬恂并未离得太近,站在西洋钟边远远看着。 楚召淮已昏睡过去,被白鹤知扶着一点点喂着药。
154 首页 上一页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