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哪怕面对刺客时也没用过真正的毒药,往往只是将人迷晕便逃之夭夭。 这是第一次。 郑公子指甲拼命抓着脖颈,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下像是即将渴死的鱼般拼命挣扎。 浑浑噩噩间,他意识到姬翊这个胆小鬼也许不会真的拿刀砍他。 可璟王妃却是有恃无恐。 即将濒死的恐惧弥漫胸腔,郑公子彻底怕了,艰难地屈膝上前,一字一顿道:“我……我求你。” 楚召淮居高临下看着他,漠然道:“我并没有听清。” 郑公子浑身剧痛,咬着牙道:“我求……啊——!” 一只脚踩着他俯下的头狠狠往下面一用力,郑公子双膝跪地,额头砰的抵在地上。 楚召淮踩着他的后脑勺,衣袍被风吹得翻飞,干净的鞋底被血染脏,好像古井般枯涸的眼瞳没有半分波动,像是在看一样微不足道的蝼蚁。 直到脚下的人像烂泥似的瘫软下去,楚召淮才漠然移开脚,将一瓶解药扔到地上,头也不回道:“出去。” 被吓坏的几个少年如蒙大赦,赶忙抬着满身是血的郑公子冲了出去。 姬翊从来没见过楚召淮这副模样,呆呆愣愣看着,艰难吞了吞口水:“召淮……你……你怎么来了,不再休息休息吗?” 楚召淮没看他,好像刚才吓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他微微仰头注视着乌云密布的天幕,好一会才喃喃道:“要落雪了。” 倒春寒甚少会直接下雪,今年气候反常,许是会有天灾。 王爷之尊,停棺七日后,恰好是下葬的吉日。 雪纷纷扬扬落下,寒风呼啸,灵堂烛火一寸寸燃烧。 楚召淮不眠不休跪灵三日。 下葬那日,楚召淮并未跟去。 所有情绪好像都被困在一处即将溢满的小瓶子中,瓶子还未破碎,所有悲伤、痛苦全都和他无关。 楚召淮晨起后穿好衣袍,坐在寝房注视着雪一点点融化,顺着屋檐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砸。 在动。 楚召淮没来由的心想。 水珠在动,时光在流逝。 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再过十日便是月底了。 月底有什么值得他等待的。 之前有,现在没了。 楚召淮并未多想,下意识撑着酸痛的腿前去前厅。 灵堂空荡荡,那口崭新的棺,不见了。 楚召淮呆愣半晌,好像那根紧绷了数日的丝线突然断了一根,一直毫无波动的心间最先涌出的感觉竟是焦躁。 “赵伯……” 楚召淮手越来越抖,僵着身子站在空荡荡的前厅,好像失去措辞的能力,只能一遍遍叫他所知道的名字。 “周患。” “世子!” 等到赵伯匆匆赶来时,楚召淮已踉跄跪坐在冰凉地上,满脸呆滞看着棺的方向,瞳仁都在剧烈颤抖。 赵伯忙道:“王妃,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 楚召淮一惊,呆呆和赵伯对视良久,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茫然道:“放、放在这儿的……王爷呢?” 赵伯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道:“王妃,今日棺木已送去……下葬。” 楚召淮紧紧蹙起眉。 他似乎不太理解“下葬”的意思,呢喃重复:“下葬?” “是。” “为何下葬?”楚召淮十分不解,脑海中好像已失去了概念,呆呆道,“就……就放在这儿不好吗,前厅很宽敞,放在这儿也不会碍事的。” 赵伯心都提起来了。 这几日王妃一直冷静至极,还会温柔地安抚世子,怎么突然…… 像是理智的弦正在逐渐绷断似的。 楚召淮围着原本放棺的地方团团转,神情越来越焦躁,咬着手指魔怔似的呢喃道:“不能下葬,埋到地底我便看不到了……得找回来,赵伯!快让世子去追,追回来,就放在这儿。” 赵伯一把扶住他:“王妃!” 楚召淮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只听到有人在叫他,意识混乱不堪,一会是精致的棺,一会是血肉模糊的脸。 忽然,楚召淮呢喃道:“殷重山呢?” 赵伯一愣:“什么?” “殷重山不是寸步不离跟着王爷吗?”楚召淮道,“为何王爷遇刺时他不在?” 赵伯擦了擦脸上的泪:“重山……说是临时被王爷派去晋凌了,这会还未归。” 楚召淮“啊”了声。 晋凌。 *** 轰隆隆。 春雷劈下,雪后温度骤升,雪不到半日便彻底融化。 皇宫。 几个太医跪在寝殿外,各个神色凝重。 陛下不知是受惊还是服用金丹之故,春猎归来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短短几日便已卧病在床,清醒时辰极短。 每次醒来都挣扎着要服用金丹。 太医围着金丹看来看去,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白鹤知已被困在宫中四五日了,圣上病重,身为太医院院使他无法离宫,只能一边侍疾一边暗暗焦躁。 楚召淮的病要换方子了,不能再等下去。 白鹤知正在绞尽脑汁想法子离开宫中,这是有位火者匆匆而来,附耳道:“白院使,殿下唤您过去诊脉。” 白鹤知眼皮重重一跳:“公主殿下身体不适?” “是。” 白鹤知故作为难地起身,向同僚告退后,被火者引着离开太和殿。 就在他刚离去,身着侍卫官袍的暗卫悄无声息上前,捂住几个太医的嘴强行露出脖颈,不等他们挣扎便手起刀落,血倏地喷溅而出。 白鹤知快步出了宫门,天已彻底黑了,他也懒得坐马车,直接策马就要去公主府走个过场,随后趁夜直接去护国寺。 可还未上马,就见一辆华贵马车晃晃悠悠而来。 正是公主府的车辇。 白鹤知一愣,立刻颔首下跪:“见过殿下。” 马车在他身边慢悠悠停下。 姬抄秋素白的手缓缓撩起车帘,淡淡注视着白鹤知:“不必去护国寺了,王妃已回璟王府。” 白鹤知脸色一白,愕然抬头看去。 楚召淮回了璟王府,岂不是已知晓姬恂的死讯?! 姬抄秋垂着眼看着他,道:“去吧。” 白鹤知来不及多想,立刻就要走,可犹豫了下又重新跪下去,道:“殿下可还安康?” 人人都道他深受公主器重,大公主安插在太医院的人必定是他无疑。 可只有白鹤知一人知晓,他一年也只有在请脉时见过公主片刻,开完方子便走,这几年相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超过半日。 根本没什么交情。 姬抄秋似乎笑了:“当年我落难时,白院使救了我一命。” 白鹤知一怔,抬头望向她。 姬抄秋神色淡淡的,纤细修长的手冲他一点:“今日我饶你一命,也算是两清了。” 白鹤知不明所以。 姬抄秋却已懒得多说,手将帘子放下。 马车动起来,金铃轻撞缓慢朝着宫中而去。 白鹤知犹豫了下,却也不再多想,飞快上马而去。 公主车辇之上,亲卫跪在那为姬抄秋打扇。 “宫中消息传来,恐怕便是今夜了。” 姬抄秋“嗯”了声:“陆无疾何在?” “正在东宫守护太子。” 太子残废之事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姬抄秋又问:“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可还活着?” “那日解了毒后,活蹦乱跳。” 姬抄秋唇角轻轻动了动。 那般挑衅世子、对王妃出言不逊妄图侵占,竟还能安然无事活着。 不是姬恂的手段。 姬抄秋手撑着小案托着腮,眼眸一眨,猝不及防落下两行泪。 姬恂……似乎真死了。 亲卫愣了愣,伸手将帕子递过去:“殿下节哀。” 姬抄秋涂着蔻丹的手指缓缓擦去脸上的泪,轻声道:“我并不哀伤,只是高兴。” 亲卫:“……” 太和殿中,血已被擦拭干净。 姬抄秋身着白衣缓步而下。 整个太和殿全是药味,姬抄秋一步步走到寝殿,明黄床幔分挂两边,露出上面躺着的苍老男人。 姬抄秋眉梢轻轻一动,上前福身一拜:“父皇。” 燕平帝难得清醒着,艰难撑着手坐起:“抄秋来得正好……将金丹拿来。” 姬抄秋颔首称是,从一旁拿出一粒金丹恭敬奉上前。 燕平帝和水吞咽下,喘息着躺在枕头上,等着这起死回生的金丹能让他重焕生机。 姬抄秋坐在小凳子上,因侧头的动作发间步摇微微晃着,金光闪闪,晃得人眼睛疼。 燕平帝恹恹道:“那棺中……可确定是明忱了?” “千真万确。”姬抄秋道,“父皇安心便是。” “哪能安心?”燕平帝呼吸短促,艰难道,“明忱死了,可他朝中的人脉、晋凌的旧人还在,阿翊还活着……” 姬抄秋歪头看他,觉得父皇很奇怪。 明明亲昵地叫着“明忱”“阿翊”,却句句皆是杀机。 “太子已残废了……”燕平帝耳朵嗡鸣,并未瞧见姬抄秋的神色,“虽然老三胆小无谋,但只要璟王宁王一脉绝了后,便对他产生不了威胁,勉勉强强能坐稳皇位便好。” 姬抄秋看着她的父亲,颔首说是。 早在她父皇以驸马一族的血逼退她不该产生夺位念头时,她便已彻底死了心,不再妄图向燕平帝乞求任何东西。 她若想要,那就不择手段去争去抢。 姬翊不像姬恂,还未长成羽翼,不动脑子就能将人轻轻松松按死。 燕平帝正想着,忽然感觉喉中一阵腥甜,胸口剧烈起伏两下,一口血猝不及防呕了出来。 他瞪大眼睛,下意识朝姬抄秋伸出手去。 姬抄秋也体贴地伸手握住父皇苍老惨白的手腕,眼眸潋滟,漂亮却没有光芒,像是件漂亮的琉璃。 她轻声道:“父皇,可有事要吩咐?” 燕平帝这段时日头脑昏昏沉沉,根本不清晰了,对上姬抄秋无情无感的眼眸,似乎清醒了一瞬,艰难道:“你……” 姬抄秋眼泪倏地落下:“我在。” 燕平帝一哽,怒目圆瞪,几欲背过气去。 九五之尊如今被困小小床榻上苟延残喘。 姬抄秋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歪着头目不转睛瞧着。 恰在这时,“锵”地一声。 亲卫闪身而来,倏地拔剑将几道流矢一一格挡在外。 姬抄秋微微回身。 太和殿外火光冲天,已有兵刃相交的金石之声。 有人来了。 姬抄秋将射在龙榻边缘的流矢拔出,修长的手抚摸着锋利的羽箭,忽然笑了起来。 晋凌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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