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 …… 半个月过去,那点钱还是不够找一个愿意教他几年的老师。 倒是那家当铺派人过来传信,和柳姬道:“有位贵客认出了你的琴,原来你就是……” 他那双被横肉挤成一丝缝的眼睛一转,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怜悯:“你们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个儿子,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柳姬摇头,她从未想过“母凭子贵”的可能。 对方却跟着摇头:“糊涂啊糊涂。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儿子到时候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会读书,又不会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轻时一样,去做那人尽可夫的生意?” 柳姬浑身一震,久久没有再答。 夜半,家门被人拍响。不速之客拉着臭脸,一眼就瞧见了被柳姬护在身后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来人立刻换了笑脸,“小公子,小的给您请安。您认个脸熟,明儿一早,小的赶车过来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缩着满是不解,却被柳姬推了出去。 来人长着一张瘦脸,猴子成精似的,笑起来极尽阿谀,柳吹玉打心眼里不喜欢。 猴子脸笑说:“看来小公子还怕生。不碍事,今后有的是时间熟络。” 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睛却是一片森冷:“……彼时,我也来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头不语,唯有搂着柳吹玉的双手隐隐发抖。 门再被人关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再打扰他们母子。 后来,他就被猴子脸抱上了车,娘却没有一道。 猴子脸说,柳姬坐另外的车。 马车即将出城的时候,守卫逐个检查通关文书,此时长街末端窜起了烟雾,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着窗户往外偷看,这一看,心血凉了大半。 猴子脸一把拉上窗户,明明是一副笑脸,柳吹玉却像被逼到绝路一般,怕得连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脸道:“别看了,小公子,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里太脏了,只有火烧得干净。您放心,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城的这些腌臜东西,绝不能再脏了您的眼。” 车外有人询问:“那把琴要不要赎回来?” 猴子脸说:“反而让人发现了我们在留意那玩意儿,倒给那脏货长脸了。” “那就随它在那儿?” “反正不会有人去赎了。” - 凤曲一直拍着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开了他,自己躲到一边擦泪。 凤曲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懊悔自己不曾多看两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时候,能顺手把柳姬捞出来该有多好。 柳吹玉说:“我不读书了。” 凤曲这才变脸:“那可不行,不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连且去岛超然世外都得念书认字,凤曲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岁时刚登岛就被发现他能认字、能读剑谱,当即被全岛视作奇才——虽然这种程度到了海内略显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凤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 但是,不读书是要被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师,那也绝不能不教柳吹玉读书。 凤曲下定决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写写画画:“今晚就要教你几个大字。比如我的名字,凤、曲。龙凤的凤,唱曲的曲,‘凤曲’本身也是一个酒名,你要记住了。” 柳吹玉问:“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凤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不要随便改动长辈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认了。 凤曲便接着在他手里写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说着不肯读书,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学生,看了一眼就记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样学样,写得竟然很是端正。 凤曲站在一旁看他书写,柳吹玉越写越精神,把寥寥的几个字写了好几十遍。 直到写出最漂亮的一次“凤曲”,他仰起头来,凤曲自是不吝夸赞:“写得真好,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头去,耳朵红了一片,却越发认真地练字去了。 - 翌日,凤曲随小二指路出了客栈。 他要去书画铺里求一份差事,他的画技其实一般,但小二听说他还能写字,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最不济也能帮他谋个抄书的活计。 能读书、能干活,人又长得漂亮,且还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么看都不信这公子哥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不出所料,书画铺老板虽然眼界颇高,但实在是缺人,凤曲刚刚画上两笔,就发现他眉头皱得很深,却始终没说什么狠话。 凤曲厚着脸皮继续,却听见书画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对孩童模样的客人走了进来,都着一袭黑袍,看得人无端不适。 老板本来看是两个孩子,并不打算招呼。 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开口说:“要一幅画。” 她的口音别扭极了,比凤曲且去岛的口音还要奇怪。 凤曲听着却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 老板看到银锭,自是放过凤曲,连忙迎了过去:“有有有,什么画都有,客人要什么画?” 姐姐道:“竹子。” “画竹子的是吗?我这就找几幅给您过目。” 恰好凤曲在此试笔,画的就是他最擅长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几幅竹子图给两个客人欣赏,可这对姐弟都皱着眉,弟弟说:“只要竹子,不要云。” 姐姐也说:“不要鸟。”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这要求其实也不严苛,但他手头的现货还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经过凤曲,凤曲低头还在仔细绘画,老板眼睛一亮,问道:“您看看,这位画的竹子怎么样?” 凤曲:“?” 两人当真凑近了看,不过凤曲估计他俩没什么欣赏水平,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山水,只有光秃秃几根竹子。 姐姐就把银锭一拍:“好。” 凤曲:“???” 老板也和凤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钱要紧,他喜笑颜开收了钱,对凤曲使个眼色,意为之后分红。 凤曲来不及高兴自己的第一笔收入,又听姐姐对弟弟使唤道:“小野,把画带上。” 于是就从弟弟袖中滑出一条白蛇,众人大骇,弟弟却放蛇灵巧地将画布一卷。 凤曲眼睛瞪直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弟弟——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没有看他,而姐姐继续说:“你主人一定会喜欢这幅画,大人说过,他也喜欢画竹子。” 说罢,姐姐的目光飘向了身后,定在凤曲身上。 “这个画师以后还会画别的竹子吗?” 老板忙说:“是是是,他是专画竹子的画师,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再来。” 可姐姐并未表态,相反,她像拂去尘埃似的拍了拍有栖川野的肩膀。 那张脸上几无表情,打量众人的视线如看死物。 “大人说过,给主人的见面礼,必须是顶级的孤品才行。” 有栖川野跟着转过身来。 袖中白蛇犹如飞箭刺来,凤曲本想躲开,却见老板愣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将两人先后拉开,这一耽误,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肤。 余光撞进了有栖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无温度。 那一刻凤曲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刹那,脑海里浮起了还在客栈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还在勤勤恳恳地练字。 吹玉还不知道,他的老师要失职了。
第048章 一窥局 “凤曲老爷!醒醒,凤曲!!” 凤曲是被一阵拍打惊醒的。 两边脸都被拍得发红,刺痛下猛睁开眼,正对上花游笑焦急不已的脸。 见他转醒,花游笑面上一喜:“你醒了!” 凤曲忽又感到胳膊上被人抓得一痛,他下意识转过眼去,有栖川野正颤抖着抓他的手臂,两眼蓄满泪水,整个人都失去了朝气似的。 但他醒后,有栖川野便振作起来,哭得热泪滚滚,可惜说不出话,只有花游笑在旁追问: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你快活动一下,有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凤曲被他吵得头昏脑涨,闭上眼糊里糊涂消化一阵,却始终走不出明城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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