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疲惫不堪的衙卒咬着牙装满溅筒,齐声说:“是!” 而凤曲带着小孩往墙角一缩,不知是浓烟掩护,还是衙卒们已经累到没精力分辨。 总之,衙卒匆匆经过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多心。 凤曲缓缓低眼,看向怀里昏迷的小孩。 他终于反应过来。 凤仪山庄,姓柳的孩子。 明德三十一年,商吹玉——亦或者说柳吹玉,似乎正好就是五岁。 - 凤曲身无分文,又不敢住进客栈引人注目。 几经犹豫,他只能先带着柳吹玉溜之大吉,借郊外河水擦干净身上,便去城边的花子堆里缩头缩脑。 幸亏花子里不乏他和柳吹玉这样蓬头垢面的人,大伙虽然认出他面生,但也隐约猜到是哪家落魄,多看两眼,就不追问了。甚至还有一两个好心的花子掰来两口馍馍,凤曲千恩万谢,对方道:“别饿着小孩。” 馍馍就都进了柳吹玉的肚子。 入夜,柳吹玉人是醒了,背上的烧伤却很吓人。 整个人开始发烧,意识不清,一迭声地喊娘。花子们的表情有些不对,凤曲只得解释二人本是兄弟,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前来明城投奔亲戚。 就有花子给他指路:“东坊有家药铺,你去求一下,老主人心善,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凤曲又是感激不已,连夜带人去了。 敲开门,竟然刚好是白天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者。 不消凤曲开口,老者冷着脸说:“还不赶紧进来!” 之后又折腾了两天一夜,柳吹玉终于清醒。 二人在药铺里借宿,凤曲从穆青娥那儿学到一点煎药的要领,白天就帮老者煎药,甚至换来了一点盘缠。 “吹玉,你看,我挣到钱了!” 凤曲喜不自禁地给他展示,那一串的铜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凤曲又想起自己还在瑶城时,也曾和商吹玉卖弄自己的“三两银子”。 不过当时的商吹玉确实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可不像现在落难的柳吹玉,凤曲洋洋自得,就等他和先前一样两眼放光地赞美老师。 谁料柳吹玉自从清醒,便眼也不抬地缩在床上。 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唯独不和凤曲多说一句,包括凤曲挣到钱的喜悦,柳吹玉也半点不给捧场。 凤曲有些蔫了:“吹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呢?我挣了钱去给你买,好不好?” 柳吹玉还是不做声。 “或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怄我救你太晚,害你背上还留了伤?” “……”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救火,也不认识你家的路。我一定求大爷给你最好的药,咱们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其实凤曲隐隐也能猜到,不留疤是不可能的。 假如救出柳吹玉的是凤仪山庄的人,他们说不定真能立刻救治,让他长出最好的皮肤。 可现在救出柳吹玉的是他,就和十一年后的商吹玉一样,那片焦痕已经无药可治了。 柳吹玉把头埋在膝盖里,时隔两天,总算闷闷地开了口:“……你是谁?” 凤曲举着药僵在原地,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柳吹玉静了片刻,似乎不肯相信,半晌抬起头来:“老师?” 凤曲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若说是路人,他又太早喊出了“吹玉”的名字;若说是远亲,可他根本不知道柳吹玉有些什么亲戚。 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一点头:“嗯,我是你的老师。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 凤曲还不是很能接受柳吹玉就是商吹玉这个事实。 就像柳吹玉也不是很接受他这个“老师”。 仿佛攻守逆转,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商吹玉,现在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对店主和帮佣都能挤出感谢的笑容,偏偏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冷脸以对。 凤曲彻底懵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是他欠商吹玉的债。 除了柳吹玉的伤,凤曲的左肩也伤得不轻。先前忙着照顾柳吹玉,疏忽了自己,不久前才被店主发现,凶巴巴训他半天,又亲自给他敷药。 一老一少一个怒斥一个赔笑,正招呼着,却听见房门悄悄地开了。 一丝缝外,露出半张几无表情的脸。 他看到凤曲左肩上狰狞的淤血,神色微变,旋即门外又传来帮佣的招呼:“小柳,你不是在找凤曲吗?找到没有?” 门“啪”地关上了,柳吹玉一言未发,只留凤曲眨巴着眼睛,和店主两两相视。 店主大爷吹一下胡子:“他还真是粘你。” 凤曲苦笑:“他都不稀得理我,嫌我烦都来不及吧。” 大爷道:“嫌你?”他冷冷一笑,“我不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凤曲当然懂。 他心里可美坏了。 上完药,他回到和柳吹玉一起休息的房间。 柳吹玉缩在被窝里,只留一个背影对他,仿佛熟睡。 两人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药味,纠缠在一起,莫名让凤曲有些想笑。 他也不逗吹玉,自觉钻进了地铺的被窝。 原以为柳吹玉会巴不得忘掉今天的事,凤曲刚合上眼,却听见柳吹玉闷闷的话音:“是娘找了你吗?” 凤曲一怔,暂不做声。 柳吹玉问:“娘之前把琴当了,说我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找个先生教我识字。她说的就是你吗?” 凤曲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一口气。 他当然不知道柳吹玉说的先生是谁,但听上去,柳吹玉的娘毫无疑问对这个孩子极其疼爱。 早前就有听说,柳吹玉的娘是瑶城一带小有名气的艺伎。可是母子二人竟然流落明城,住在偏远的西坊不说,只为教柳吹玉读书认字,都能让她舍了心爱的琴去换银两。 可见这对母子的生活相当拮据,恐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明明放我在那儿死了,你就不用教了。” 凤曲道:“说什么胡话,掌嘴。” 柳吹玉一顿,又气又笑:“我没有钱支付你后续的薪水,你还要当我的老师?” “嗯。”凤曲说,“现在我要教你的第一堂课,是睡觉。” “——睡醒之后,一切忧愁都会离你远去,我保证。” - 次日,柳吹玉转醒后,照常缩去楼梯拐角处向下张望。 往日凤曲就会在一楼大堂帮忙抓药,偶尔去二楼煎药,总之就是两地辗转,他也习惯了躲在边上偷看。 但他在往来的人群里看见了店主,看见了帮佣,寻寻觅觅都找不见凤曲的衣影。 柳吹玉心中一紧,不自觉向下走了几步。 却看见一行人走进店里,执一张画像询问店主:“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小孩?” 店主正在抓药,缓声说:“你们挡到光了。” “……问你有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小孩?这是凤仪山庄在找的人,你要是知道下落,赏银五十两!” 店主这才瞄了一眼。 柳吹玉心脏一揪,慌乱地向上跑去,木楼梯上叮叮咚咚一阵响,那行人问:“楼上什么动静?” 店主道:“养了猫。”接着说,“你们吓到客人了,走吧。” 那伙人并不相信,其中一人走近楼梯,狐疑地往上看。 柳吹玉捂住嘴,看见铜镜上自己吓得褪去所有血色的脸,他只觉绝望极了。 被人找到这里,一定是凤曲贪图五十两赏银卖了他的线索。 凤曲丢下他了,凤曲出卖他了,那个老师、那个先生,欺骗了他……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楼下很快传来推挤的声音。 帮佣说:“你们做什么,二楼闲人免进!” 那伙人却道:“我们只是上楼看看,不动你们东西。” “说了不给进,不许上楼了!” “你们藏着什么宝贝不给看呢?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柳吹玉心如死灰,连滚带爬地扒上窗户,向下一看,高得让人目眩。 他已无处可逃了。 这个半路掳走了他,又纵火烧死他娘的所谓家族,究竟要把他带回去做什么呢? 就在柳吹玉心中悲鸣的时候,却听见楼下传来更加激烈的动静。 那群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迟迟不曾上楼,柳吹玉不认为瘦小的帮佣和年迈的店主能拦住他们,反是此时从下传来的一声嘲笑: “诶——好响的一个响头,我替大爷受了你们的赔礼,现在各位可以走啦!” 柳吹玉浑身一僵,又跑过去缩在楼梯的缝隙里看。 凤曲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常衣,可依然不掩江湖侠客落拓不羁的气质。那副眼眉不多不少,弯作嘲讽的形状,他一出现,四五个壮汉就倒了一片。 最早和帮佣斗嘴的瘦脸男人也被凤曲一手擒住,往地上一丢,脑袋砰地一声,狼狈之至。 瘦脸男人跳起来正想叫骂,又听见店外有人高呼:“官爷来了!” 凤仪山庄再有本领,也不好在瑶城之外堂而皇之地和官府叫板。 几人相视一眼,咬牙切齿地落下警告:“走着瞧!” 接着便匆匆离开药铺,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凤曲目送他们消失,又从药柜上抱起他刚带回来的一条长长的器物。 刚仰起头,就看见柳吹玉爬在楼梯口呆呆地看他。 “你……” 凤曲一笑:“你睡醒啦。” 他拆开包裹器物的白布,帮佣帮忙扶了一手,送近过来,展出它的全貌。 “我把你娘的宴行琴赎回来了!”凤曲道,“快来看看,音色有没有损伤?”
第047章 长相忆 赎回宴行琴,花光了凤曲身上仅有的盘缠。 但和柳吹玉对上眼神的瞬间,他看见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像一只淋过雨后受惊的小狗。湿漉漉的一片,直勾勾望着凤曲和琴,惊色与喜色交织,分不清哪个更胜一筹。 他软着双腿一步踏空,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却跌进凤曲敞开的怀抱。 凤曲道:“小心些呀。” 柳吹玉的脸埋在他的袖子上,凤曲很快就感到一片湿润的滚烫。 他弯下眉眼,在柳吹玉的发顶揉了一把。 一声低如蚊讷的“谢谢”和着眼泪,从这个皱巴巴的拥抱里挤了出来。 ——嗯,值了。 - 但他们面临的问题还不只是没钱,今日一闹,显然引起了凤仪山庄的注意。 店主虽然有心想多留他们几天,但凤曲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主动向大爷告辞。 他倒是不担心大爷出卖他们,可大爷在明城毕竟有家有店,不比他和柳吹玉无牵无挂。 道别时,大爷沉默许久,一旁的帮佣递来一只鼓鼓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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